虽然记录里崔常乐每日吃的东西不同，起来入睡的时间也略有差异，好像天衣无缝，裴千里却还是看出了问题。
这几页的墨水与其他页不同。皇上登基伊始，因为战乱已久，国力微弱，所以一切从简，用的墨块多是松烟墨，此墨是将松木流去胶香再烧制而成，质粗而松散易化于水，有淡淡的松树香气和烟味。
经过两三年的修生养息，国力渐强，宫中的用度也奢华了不少，便一律改用了油烟墨。油烟墨用上好的猪油烧制，墨质细腻，却有淡淡的油脂香。
民间也仿效，以至于少有人用松烟墨。后来制松烟墨的工匠渐少，几乎绝迹。
裴千里想了想，左右两个袖子内边分别蹭了蹭两种墨迹的地方，再翻看了一下，发现之后又有几页是这样。
但是那几页，记录着崔常乐生产的过程。虽然墨迹是新的，内容却明显鲜活真实得多。
明显是有人把这两处的记录销毁，之后再重新撰写将新旧两种记录一起装订成册。虽然伪造的人煞费苦心的找来旧纸，却一时之间找不到松烟墨，才露出破绽。
虽然裴千里看出差异，却没想明白这么煞费苦心的必要性。
那时候皇上已经坐稳了朝堂，宠爱的妃子诞下麟儿应是大喜事，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强盗入宫时，崔常乐刚怀孕不久，如果强盗抱走的是皇子，那么就只能是李妃产下的孩子了。
可是起居录上又记录着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这样每个人说法不一，一个人的说法也前后矛盾的事情，裴千里最近遇见得特别多。
裴千里把妃子那一册又翻出来看了看。没错，起居录上还明确记录了那个夭折的皇子葬在何处。李妃的那一本夹杂着别的妃子的记录，而且墨也是用的旧制的松烟墨，分明是原有的。
那这一本就是真的了。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裴千里惊觉自己在这里已经坐了一宿了，忙把东西恢复原样，然后又回到小院子里。等到天亮，他混出宫把在外面野了一夜刚入睡的饭太稀揪了起来。
他把袖子伸出来，找来一块油烟墨：“都闻闻。”
饭太稀翻着白眼各闻了一下。
“气味一样吗？”
饭太稀摇头。
“哪个不同？”
饭太稀伸出爪子搭在沾了松烟墨的袖子上。
“果然。”裴千里兴奋得走来走去。
“公子。”烟柳在身后叫了一声。
裴千里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个人在，转头望着她。
烟柳早过来，一下抱住了裴千里的腰：“公子怎么才回来。”
裴千里不着痕迹把她推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回来。”其实厨房之事都有大婶操持，他不过是想找个借口避开烟柳而已。
虽说让烟柳住在这里是最好的安排，可是日日同在一个屋檐下还真是让裴千里有些头疼。毕竟烟柳跟韩冷香性子不同，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不同。烟柳太过粘人和热情，压根就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裴千里有些招架不住。
蒋元瀚一早就在茶楼等着裴千里，将昨日韩冷香她们搬进新的小院之后的情形讲了讲。
“韩冷香好像真的很伤心，把自己关在房间一天都没出来。老大，到底是因为什么事你要把她们赶走啊？难道真的是为了烟柳？”蒋元瀚苦着脸问。他对裴千里一向言听计从，这还是头一次觉得裴千里做得有些不地道，虽然不敢反对，他还是憋不住打探清楚。
裴千里笑了笑，没解释。其实想想他跟那独孤珏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独孤珏还许了红玉一个两年之期，而他连确定时间都不敢给韩冷香。
“蒋元瀚，你在干什么？”楼下传来程海棠的叫声。
蒋元瀚伸头一看，立刻缩了回来，朝裴千里拱手：“老大，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裴千里点点头，蒋元瀚便如获大赦一般一溜烟地跑下去，到了程海棠身边。
程海棠斜乜着裴千里，数落蒋元瀚：“这种朝三暮四的男人，你少跟他在一起。”
裴千里哭笑不得，在心里嘀咕：“喂喂，我要真的朝三暮四，就不会花钱买个院子养着你们两个姑奶奶了。”话说他养韩冷香还情有可原，养程海棠简直就是在帮别人养老婆又算怎么回事？
忙了一夜，有些倦了，本来打算回家睡觉的，可是如今烟柳在，他也不想回去。
裴千里嘱咐小二不要来吵他，靠在窗台上支着头闭眼休息。
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很轻，气息浅，是个没练过功夫的女人。
裴千里假装没察觉。
那女人却朝他走过来了。
裴千里闻到熟悉的香味，惊觉来的人原来是韩冷香。
他越发不敢睁眼了，索性真的睡死了过去。
楼以上再次响起脚步声，裴千里惊醒。
这一次来的是个功力深厚的男人。
裴千里睁开眼发现韩冷香不知道啥时候走了。
楼梯上的脚步声渐近，门被推开，原来是崔景初。
崔景初脸色阴郁：“你还有闲心在这里睡觉。”
裴千里莫名其妙：“怎么了？”
“今日皇上去尚宫局查阅资料，发现起居录被人翻动过勃然大怒。”
“尚宫局那么多女官，资料被翻阅也不奇怪，有什么好生气的？”裴千里假装疑惑的眨了眨眼。
“这话原本是有道理，可是被翻动的起居录不是别人的，而是崔贵妃的起居录。”
“奇怪了，皇上既然不想人翻动，就把那起居录锁起来呗。”其实裴千里心里明白的很，若是皇上真把那一本锁起来，反而会引起更多人的好奇。藏东西的最好的办法是将东西放在一大堆同类物品中，所以皇上才把那本起居录放在架子最不显眼处。
“皇上让人查是什么人混进了宫。我听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刚好有人举报说红烟楼疑似在造宫制服装。”崔景初接着说。
裴千里一听暗暗叫苦不迭。
“你若有什么不端行为，速速想办法解决。不然，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你。”崔景初抛下这句话就走了。
其实崔景初来告知这句话已经是违反了他一贯的原则破例了。
裴千里皱眉冥思苦想许久：为今之计只有先把红烟楼停业几日，避避风头。
他拿定了主意扔了块碎银在桌上就往红烟楼去。只是他到了那里，发现官府的人已经到了。
那些官兵如狼似虎进了楼不由分说就开始四处翻找搜索。
裴千里早把烟柳住的院子里的可疑物品清理了。
他担心的是有人借题发挥，毕竟京城里眼红红烟楼生意的人多得去了。毕竟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人忽然举报红烟楼，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来的官兵中领头之人品级低下，一看就不是真正官府出动，而是有人假公济私。
裴千里眼见那领头之人朝士兵递眼色，心里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果然，那个士兵上去不一会儿就搜了一块布料残片和丝线下来。
领头之人拿着布料阴阳怪气地问老鸨：“你一个平头百姓，如何会有宫制的布料。”
裴千里冷笑：这分明是有人偷了宫里的下脚料来栽赃。烟柳分明是用相似的布料做的，而且她也不会傻到在红烟楼里做衣服。
老鸨毕竟是见过大风浪的，不慌不忙笑了笑：“这位官爷，您仔细瞧瞧这可是真是宫制的布料吗？”
那领头一瞪眼：“你是再说我诬陷你？”
“不敢。不过我们这里的姑娘，上哪里弄宫制布料去？若是有也是来这里的恩客身上带来的一点半点。”老鸨话里有话，分明是在警告那领头，不要惹事，别想栽赃嫁祸，红烟楼的恩客可不是普通人。
其实最后要真闹起来，那些恩客也不会站出来帮红烟楼说话。不过对于原本就心虚的领头来说，这些话已经够有威慑力了。
被戳到痛处，领头恼羞成怒指着老鸨：“来人，把这刁妇给我抓回去严刑拷打，我就不信她不招。”
老鸨挣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官爷抓人也要告知罪名，不然民妇死不瞑目。”
“就是，平白无故抓人，不服。”
“官老爷倒是说说看到底什么罪？不会是想借机敲竹杠吧？”
蒋元瀚早带了人混在人群里，一听立刻起哄。
那领头见吼了一声：“有人举报红烟楼私造宫装，如今搜出布料，带她回去审问合情合理。”
裴千里亲眼见过被拷打之人的惨状，就连年轻力壮的男人都受不了，何况是老鸨。老鸨一旦进去，要么被打死，要么招架不住屈打成招，最后结果都是死。
他攥紧拳头，正要上前。老鸨看见了裴千里，暗暗冲他摆手。
忽然有人叫了一声：“住手，不用牵连别人，那布料是我的。”
围观的人自动让开了路，烟柳从人群后显了出来。
裴千里心里一紧：她怎么来了，这个笨蛋，这个时候她跑出来逞什么强？
那领头一见烟柳，眼睛里立刻透出色眯眯的光。
烟柳不卑不亢地慢慢走上前：“只因我好奇宫装的布料，于是恩客便带了一块下脚料来给我见识一下。官爷非要说我私造宫可有别的证据？图样，成衣又在哪里？”
领头沉下脸：“这些下脚料就是证据。”
“我捡了一块下脚料，不知道如何就妨碍到官爷了？”
“妨不妨碍，跟我回去就知道了。”
这些官兵平日哪里有钱来红烟楼消遣，也根本没机会见到烟柳这种绝色佳人。即便烟柳是清白的，被他们带回去也要受一番侮辱才能出来。
今日的烟柳素面朝天，脸上带着怯意越发让人看了心生怜惜。官兵们围住烟柳，就好像一群肮脏的流着口水的饿鬼。
烟柳躲着领头的手，脸色苍白，不住地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