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玄郁很晚才回到卧室，看上去有些不高兴的模样。
长公主上前抱住他：“玄郁这是怎么了？”皇兄登基的时候许诺她，全天下男子任她挑选，只要她看上的人，不管去天涯海角，不管是哪国皇子，他都会帮她如愿。可是才貌双全的男子无数，她挑挑选选二十年，硬是没有看上一个。眼看青春已逝，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这样孤独下去了。就连皇兄也说，要是半年内再挑不着，就帮她指婚了。
那一日，皇兄有意让她隔着屏风和他一起对新科举子进行殿试。她便一眼看到了柯玄郁。
那个略显稚嫩的男子啊，像初春的新竹一般立在阳光照耀的大殿上。
她知道自己找到了要找的人，忘了呼吸，包含着泪水痴痴望着他。等殿试一结束，她不顾自己比他大了十几岁，向皇兄请求赐婚。皇上威逼利诱，终于让这个叫柯玄郁的男人屈服了。
长公主知道，其实从始至终，柯玄郁心中始终不甘，只是不敢表露，所以她竭尽全力想要补偿他。
所以，他们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也与别人十分不同。多半时候，都是她让着他。
她假装不知道他喜欢男人，还跟驸马府上多个侍卫有染。她假装看不见，他隔三差五把驸马府上的东西搬回柯家。
只要他开心，这些都不是问题。
比如现在，日日被人捧在手心的她就在委屈自己哄着他。
“没什么。”柯玄郁脱下外袍，想要走开。
长公主绕过他前面，勾着他的脖子踮脚吻住了他的唇。她极尽温柔，热烈而痴缠。
柯玄郁毕竟年轻火旺，不到一会儿便被她勾得呼吸急促，把长公主放倒在床上，宽衣解带，正要攻城略地，却忽然偃旗息鼓。
不仅如此，柯玄郁还陡然出了一身冷汗，脸色苍白，虚弱不堪。
长公主大惊，连声叫人进来：“快去传太医来。”
可怜老太医半夜被驸马府的侍卫从床上叫起，扯风筝一般拉着跑回驸马府，惊魂未定便被惯在床边。
太医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给柯玄郁把脉。
长公主见太医把完脉不说话，有些着急：“到底怎么样？太医不妨直说。现在驸马还好些了，方才他的脸色着实吓人。”
太医皱眉，斟词酌句地说：“驸马的脉象，像是中毒了。”
长公主‘噌’地站了起来，只是抿嘴沉思。好一会儿，她才让人把太医送走，问柯玄郁：“驸马今日吃了什么？”
柯玄郁也不敢隐瞒，皱眉说：“下午郑统领在当值，我路过侍卫休息的地方，口渴，就着他的茶碗喝了一杯茶。”
长公主脸色一白，出去叫来自己的贴身侍女：“你去崔将军家，只说是给绿袖夫人送东西，然后悄悄告诉绿袖夫人明天一早就过来驸马府赏荷。”
侍女忙应了。
第二日，绿袖果然一早便来了驸马府。
长公主一把拉住绿袖，话里有话：“你给他好好看看，大夫说他中了毒。”
“驸马府的内堂，男女有别，怕是不方便。”绿袖有些犹豫。
长公主急了：“如今哪还顾得了这些，你只管进去给他看。再说，你见的男人还少吗？这毒只有你能解。”
绿袖被这样说心里十分不快，却又不能显露，只能进去。她细细看了看柯玄郁的脸色，不声不响站起来，一把捉住长公主的手，退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长公主上当了。驸马爷中的并不是臣妾给您的毒。”
一直闭眼躺着的柯玄郁忽然睁开眼冷笑：“那你给长公主的又是什么药，用在了何人身上？”
绿袖脸色一变，想也不想就给长公主跪下了，哀求道：“长公主，若是有什么事，公主可一定要保臣妾。臣妾可都是为了帮长公主啊。”
长公主冷笑：“慌什么？”
柯玄郁坐了起来：“郑统领跟我说，长公主殿下买通了李进，日日在他茶杯里下毒，我起初还不信。”
长公主咬唇，不出声。
柯玄郁接着说：“结果一试，你就露出了马脚。”
长公主背过身冷冷对绿袖说：“夫人先回去，此事切不可对任何人说，莫要自乱阵脚。”
柯玄郁沉下脸：“来人，此人是重要犯人，给我拦住她，不准她离开驸马府。速速派人去给我向皇上禀报。”
侍卫们面面相觑，却不动。
长公主看了一眼侍卫：“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本公主的话吗？送绿袖夫人出府。谁敢将刚才的事向驸马府外的人透露一个字，本公主诛他九族。”
侍卫立刻上来请绿袖。
绿袖欲言又止，却无可奈何，只能惶惶起身去了。
柯玄郁见侍卫把他的话当耳边风，气得脸色发白，指着侍卫：“好，好啊你们，竟然敢抗命。”
长公主却出奇地冷静，下令道：“你们都出去，关门。”
柯玄郁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静：“长公主如何这么狠毒对自己府上的侍卫下毒？”
其实这个计策是裴千里以陈阿三的身份‘无意中’透露给郑安良的，郑安良再告诉柯玄郁的。
其实他也很疑惑：长公主要是这么讨厌郑安良，就直接赶郑安良出去，或者随便找个罪名杀了他不就好了，干嘛要给他下这种看着憋屈其实没有什么要紧的药。
现在听见柯玄郁这么问长公主，站在围墙外的裴千里忍不住竖起耳朵仔细听。
柯玄郁在里面继续追问公主：“而且你竟然在郑侍卫快要好时，继续给他下毒。这样反反复复，是要彻底废了他吗？”
长公主忽然转身大声说：“废了他？我还想杀了他？”
柯玄郁皱眉：“为什么？”
长公主冷笑：“为什么？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我对你还不好吗？你勾搭谁不好，要勾搭自己府上的侍卫统领？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搁？你若嫌弃我年老色衰，便娶个两三个侍妾，我也无所谓，可是你为什么要跟男人搅合在一起？”
柯玄郁愣了一下，往后仓皇退了一步。
公主咬牙切齿逼近：“自从郑安良进府之后，你眼里就只有他，还把他破格提拔做统领，每每趁我不在，你就与他做那苟且之事。每次看见他那么趾高气扬，我就觉得恶心。我恨不得把他剁成肉泥，可是为了皇家脸面，却只能留着他。所以，我只能让那个男人不举，这样你没法跟他在一起。”
柯玄郁忽然大笑起来：“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还怕你知道了不舒服，苦苦隐瞒这么久。你知道了也好。从此我便再不用遮遮掩掩。家里的侍卫总比出去花街柳巷的娼妓要干净，长公主要想开些。”
长公主气得眼泪直冒：“我竟然还想着让他不能人事，悄无声息地解决此事，或许你能醒悟，浪子回头。你竟然没有一点羞耻之心，还有脸面这么说？！”
柯玄郁止了笑，恶狠狠地说：“我羞耻什么？我倒是想像两个王爷一样，有几个年轻漂亮的侍妾，皇上会准嘛？不玩男人，我玩什么？反正都是玩物，男女有什么关系？我堂堂当朝状元不也是你的玩物吗？难得有一个顺我心，让我满意的男人，你竟然给我弄残了！”
长公主浑身颤抖，脸色铁青，狠狠给了柯玄郁一个耳光。
柯玄郁被打得头一偏，白净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五个指印，还肿了起来。他攥拳许久，转身打开门，扬长而去。
长公主追了出去，大声说：“来人，给本公主看好门户，传令下去，不准任何人从本公主府上带走一点东西，哪怕是一张纸也不准。谁敢违命，本公主定严惩不贷。”她明显是告诉侍卫，如果柯玄郁要走，也得净身离开。
侍卫面面相觑，却不敢敷衍，忙齐声应了。
长公主关上门，便浑身脱力，靠着门慢慢滑到了地上，捂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柯玄郁叫人去赶马车来，车夫一脸难色：“驸马爷，不是小人要落井下石。长公主刚才吩咐的话您都听见了，您就不要为难小人了。”这驸马府说得好听是驸马府，其实还是长公主说了算。柯玄郁要是离开公主什么也不是。
柯玄郁一时气结，却没有办法：“你去帮我从外面叫个马车来。”
那车夫伸出手来：“行。外面叫车都是先给车费。”
柯玄郁摸了摸自己身上，方才出来的急，身上竟然一个铜子也没有。他囧得满脸通红。
有人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掌心有一小块碎银：“去叫辆车送驸马爷回去。”
那车夫忙应了，上前接了碎银去叫车了。
柯玄郁一见是‘陈阿三’，又羞愧又是感激。
其实裴千里还挺意外的，没想到柯玄郁还真的答应用他给的药试探长公主。试探出来之后，竟然还为郑安良不惜与公主撕破脸。
或许，柯玄郁并不是为郑安良也未可知。毕竟刚才柯玄郁激动之下也说了真话：在他心里，郑安良也不过是个玩物。
所以，柯玄郁会冒犯长公主，只是长期积累起来的不甘和怨愤在这一刻爆发了而已。
不一会儿，一部老马拉的破车跟着车夫身后来了。车夫明显克扣了车费，故意叫了一部最破烂的车。
柯玄郁如今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对‘陈阿三’郑重地作了个揖便上去了。
裴千里忍不住笑了：这样子到像是在诀别。他还是太年轻，低估了长公主对他的心和皇上能给他的压力。只要长公主不放手，柯玄郁回去住不了几天，就会乖乖再回来磕头认错。
驸马府这些下人现在这么做，实在是有些目光短浅，势利又胆怯。
不过裴千里也不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对，毕竟没有人能像他这样想帮谁就帮谁，想不干就不干了，还不怕人报复。
他倒也不是什么老好人，只是有些同情柯玄郁：寒窗苦读，少年得志，又才华横溢，原本以为自己能成一番大事，最后却注定这样碌碌无为一生。
望着柯玄郁的马车消失在早晨的阳光里，裴千里叹了一口气：真凶是找到了，不过，这个犯人他却没法绳之以法。
而且他现在担心的是绿袖。不知道，绿袖最后会不会成为这件事的替罪羊。
如今真想大白，他忽然明白太子要派人夜闯驸马府的原因了。
太子或许是知道了绿袖给长公主毒药的事情，想要找到证据好牵扯崔景裕进来，最终把独孤初也牵连进来。
皇上一向很讨厌皇子们为了争斗，用下毒这些卑劣的手段。
到时候就算独孤初真的完全没有参与，也难免被皇上怀疑和厌恶。
柯玄郁的父亲柯源来见柯玄郁这个时候坐了一部破马车回来，脸上还带着伤痕，有些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我要休了长公主。”柯玄郁指着自己的脸，气呼呼地说，“你看看，她都把我打成什么样了。她还给郑统领下毒，害我数月都只能憋着，没处泻火。”
柯源来瞪大了眼，指着门外：“快些给我回去，向长公主跪下道歉。”
“我为什么要去道歉？是她向我的人下毒啊，我还要给她道歉？”
柯源来气的胡子直打颤：“我早告诉过你，不要跟男人搅在一起你不听。现在出了这件事也好，从此你就断了对男人的心思，一心对公主。”
“我要离开她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
柯源来扬手狠狠给了柯玄郁一个耳光。他虽然人到中年，可是毕竟是个男人，力气比长公主大得多。
柯玄郁被打得扑倒在地，另外一边的脸也肿起来了。
柯源来气得手发抖，指着柯玄郁怒骂：“孽障！！长公主这几年宠着你，你就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说得好听，你是个状元，其实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如今你能轻裘肥马出入皇宫，还不都是仗着长公主喜欢你？”
“父亲，怎么连你也这样说？我们这些年攒的家当足够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他十分疑惑。正因为有了那些家当，方才他才有底气跟长公主翻脸。
“蠢货，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皇上要废要杀你，要抄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别说是二十年前的乱世，就算是这几年，你不也亲眼看着许多人起高楼宴宾客，又看着他们沦为阶下囚路边乞？你今日落魄到坐着破马车回来，还没有一点觉悟吗？”
柯玄郁低下头不出声。
“起来，跟我回驸马府向长公主赔罪去。”柯源来一挥手，叫人去备车了。
“怎么赔罪？”柯玄郁一脸郁闷，“我离开的时候，她很决绝。”
“再怎么说长公主终归是个女人。怎么哄女人还用爹教你吗？”
只是到了驸马府大门，侍卫拦着柯源来和柯玄郁不让进去。
柯玄郁十分愤怒，喝道：“大胆！！这是驸马府，我是驸马，这是我家，你们这帮奴才怎么敢拦着我不让我进？！”
侍卫一脸为难拱手道：“驸马息怒，实在长公主出门的时候下了死命令。说如果放您进去，我们都得卷铺盖走人，所以……”
柯源来拦住了还要骂人的柯玄郁：“现在你知道了？跟他们生气也没有用。这事不是他们说了算。”
柯源来转身向侍卫一拱手：“请问这位大人，长公主去了何处？”
侍卫忙回礼：“驸马一走，长公主就入宫了。”
柯玄郁一听，心凉了半截。他没想到长公主会这么决绝，竟然进宫告状去了。他此刻才开始真正害怕了，脸上显出惶惶的神色。
柯源来叹了一口气：“走吧。如今只能入宫当着皇上的面向长公主请罪了。”
因为是皇亲国戚，柯源来他们入宫门倒是没受什么阻拦，只是通报的太监让他们在御书房外等着之后就很久都没在出来。
老练的柯源来自然知道皇上的意思，扯着柯玄郁就跪下了，大声说：“臣柯源来携子柯玄郁来向皇上和长公主请罪了。”
书房里本来还有细碎哭声，现在也一下听了，然后就再没有声音。
周遭静得吓人。柯玄郁父子匍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之后，里面才有宫女端着碗杯鱼贯而出。
柯玄郁才想起此刻正是用午膳的时间。而他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他从来都没有觉得时间这么难捱。这一刻，是决定着他是死或是下半辈子沦为阶下囚，还是继续享受荣华富贵的关键。
又过了半柱香时间，皇上才轻轻咳了一声：“还不带两位柯大人进来？”
柯玄郁听见皇上叫他柯大人，而不是驸马，心中‘咯噔’一下，越发觉得大事不妙了。
进去后，柯玄郁不敢抬头，余光却还是看见坐在一旁的长公主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皇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像是不知道他们进来，头也不抬。
柯玄郁这一次不用柯源来拉，便自己跪下了，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着说：“微臣知错了，是微臣糊涂。微臣的一切都是长公主和皇上给的。微臣一定痛改前非，再不惹长公主伤心。”
长公主原本满心怒火，听说柯源来带着柯玄郁来赔罪，还跪在外面，她的气就消了许多。见平日飞扬跋扈的柯玄郁像只过街老鼠一般缩脖低头，她心里更是滋味陈杂，又好笑又好气还有些心疼。听了柯玄郁的一番话，她更是柔肠百转。
皇上不出声，屋子里就没人敢再出声，静得出奇。
“啪。”皇上把书往桌上一扔，刚要说话，却发现地上的柯玄郁趴着的姿势有些怪，忙朝太监使了个眼色。
太监上前看了一眼，回禀道：“驸马爷好像是晕了。”
长公主忙起身，走过去查看。柯玄郁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长公主跺着脚娇嗔：“皇兄，看你把他吓成什么样？”
皇上哭笑不得：不是她叫他为她做主吗？如今又怪他吓坏了柯玄郁。
话说回来，柯玄郁还真是不经事，他还什么重话都没说，柯玄郁就被吓晕了。
文人就是这样，大多数时候只有一张嘴巴硬。有时候连嘴巴也硬不起来。
“为这点事情，你在朕这里哭闹了一个时辰，朕也乏了。以后你们夫妻要吵架就关起门来自己解决，别来烦朕。”皇上精疲力竭挥了挥手，“来人，送长公主和驸马回去。”
长公主也不好意思了，行了个礼：“谢皇上，臣妹告退。”
皇上自始至终都没叫柯源来起来，柯源来知道皇上肯定还要训斥他，所以一直不敢动。
等人都走了，皇上才说：“朕就这么一个妹妹。”
柯源来紧张得嘴唇发麻，头上冷汗直冒，忙磕头：“是，是。”
“只要她高兴，你们干什么坏事，朕都当没看见。”
“是，是。”柯源来又磕头。
皇上气笑了：“嗯？！”
柯源来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臣该死。臣不敢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你帮朕做一件事，朕就当这次的事没发生过。以后还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皇上尽管吩咐，臣肝脑涂地也要替皇上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