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里认得这是独孤珏的字。不过平日独孤珏写的字要飘逸隽秀许多，今日的笔划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写字的时候他的手在抖。
他那么冷淡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慌成这样。
裴千里哭笑不得，对蒋元瀚说：“我要带我娘子出去一趟，你要好好看店。”本来不想让韩冷香去看见那么血腥的场面，可是韩冷香相当于红玉的姐妹，有她在身边对红玉多少也算是安慰。
蒋元瀚嘀咕着说：“娘子娘子，你们都有老婆，就我孤家寡人，你们是故意气我吗？”
裴千里瞥见赵慕霖在里面擦桌子，又回身对蒋元瀚说：“那个赵小姐虽然是赵家人，可是单纯善良，眼睛还不太好。她在赵府没当过几天小姐，如今落了难还受牵连，十分可怜。你要对她温柔些，莫要总是凶神恶煞的。”
蒋元瀚一听坐起来惊讶地看向赵慕霖：她有眼疾？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真是可惜了。
赵慕霖像是察觉到了蒋元瀚的目光，也往这边看了一眼。
蒋元瀚立刻又躺下了，脸上莫名地烧得发烫，心跳也快得出奇。
裴千里看着暗暗好笑，不敢耽搁，与韩冷香共骑一匹马，一路快马加鞭直奔京城。
在城门口等着的人一见到他们，立刻请他们上了一部两匹马拉的马车。马车上挂着珏王府的牌子，横冲直撞飞驰而去，路上之人纷纷避让。
马车从王府后门长驱直入。
裴千里跳下车，拉着韩冷香一路小跑到了惜玉阁。他们还没上去，便听见红玉压抑的痛呼声。
独孤珏原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见到裴千里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好慢，才来，急死人了。”
裴千里哭笑不得：“又不是我生孩子，我也不是产婆，你把我叫来干什么？”大夏天的，独孤珏的手冷得像冰，冻得裴千里生生打了个寒战。
韩冷香来不及向独孤珏行礼，直接跑了上去。
独孤珏焦虑望着楼上，嘴里却说：“少啰嗦，陪本王坐着。”只是他哪里坐得住，来来去去，快把地板都磨穿了。
血水一盆盆端下来。红玉却迟迟生不下来。
独孤珏又捉住裴千里：“想办法！”
裴千里摊开手；“没办法，这个我真没办法。”
“混蛋，你怎么会没办法？上次绿袖生孩子，不是你接生的吗？”独孤珏一把揪住裴千里的衣领摇晃着，“你是不是又要敲诈我？这可是你亲侄子。”
他真是急昏头了，连这种话都敢直接说出来。裴千里吓得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等独孤珏平静下来，裴千里才把他的手掰开，心平气和地说：“上次绿袖是胎位不正，我只能伸手进去把孩子拉出来。其实那样对孩子和产妇都不好。万一运气不好，大人小孩都保不住。红玉还不至于。”
韩冷香忽然冲出来趴在栏杆上，带着哭腔俯身冲裴千里叫：“红玉晕过去了。”
裴千里和独孤珏一听，立刻几个大步上了楼。
屋子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独孤珏揪住太医：“庸医，你把我老婆怎么了？”
裴千里哭笑不得，从独孤珏手里把太医救下来，问：“大人，她怎么了？”
太医皱眉说：“王妃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戴佛珠’。”
“戴佛珠”就是脐带绕颈，老人说都“戴佛珠”的孩子聪明，有大富大贵，其实十分凶险。若是孩子迟迟不出来，可能会被勒死。
“胎位正吗？”
“正，头都快出来了，可惜王妃力气不够。”
裴千里不敢耽搁，对太医说：“你先把王妃救醒。”
太医几针下去，红玉才悠悠睁开眼。她看见裴千里，眼睛一亮，捉住裴千里，声音微弱地说：“保孩子。”
裴千里呼唤着红玉：“别说话，保留力气。你要撑住，千万别晕，不然孩子保不住你也危险。我让你用力，就要用力。”
红玉微微点头，韩冷香忙上来捉住她的手。
他看了一眼产婆，想起之前产婆说过有法子也不敢用的话。
红玉如今是王妃，产婆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让独孤珏自己来了。
裴千里叫了一声独孤珏：“你把手伸进去看看能不能摸到孩子的头，你拉我推，要快些让孩子出来。不然生出来也是个傻子。”
独孤珏盯着红玉，脑子里是无数年前李妃死的那天夜里的情形。心神俱碎恍恍惚惚的他竟然对裴千里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裴千里一把捉住独孤珏的肩膀：“喂！还不到绝望的时候，你给我振作点。”
独孤珏被裴千里一吼，茫然的眼睛才有了焦距。
“救你的儿子和老婆！”裴千里又吼了一声。
独孤珏这才缓缓点头：“好，你说，我做。”
裴千里吩咐产婆准备好剪子，孩子一出来就立刻剪断脐带，才喊了一声“用力”。
三个人合力推的推，拉的拉，挤的挤，那孩子才终于出来了。
产婆接住孩子，手脚麻利地剪断脐带，然后提起孩子的一只脚倒吊起来在屁股上重重一拍。
独孤珏一见差一点没冲过去扇产婆的耳光，幸好裴千里攥住了他。
孩子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哭声。
裴千里松了一口气。产婆也松了一口气。
这孩子要是救不过来，屋子里的人都得死！
产婆忙将孩子包好递给独孤珏：“恭喜王爷，是个小王爷。”
独孤珏刚才慌得连孩子的性别都来不及看，如今一听是男孩，喜上眉梢，抱着孩子，对裴千里说：“本王也有儿子了！本王也有儿子了！来人，重赏！今日在惜玉阁的人都有赏。”
裴千里一脸麻木：“嗯，恭喜你。”刚才那个抽完太医抽产婆，吓得六神无主的人是谁？！这会儿他又生龙活虎，四处炫耀起来了。
独孤珏冲裴千里招手：“来，你给他起个名字。”
“啊，”裴千里点头，装模作样望天，“孩子起名一定要够贱，才好养。”
“你敢给他起你家那群禽兽一样的名字，本王弄死你。”独孤珏沉下脸。
“叫独孤守业吧。”裴千里一本正经地说。
“守业，不错，本王要报请皇上批准。”独孤珏说完，把孩子交给奶娘，走过去抱住了红玉，吻着她脸，“爱妃辛苦了。”
裴千里拉着韩冷香：“走走走，这种人，没脸没皮的，我们还在，他就卿卿我我。我们这种正经人不理他。”
独孤珏没理裴千里，等裴千里走到了门口，他却又叫了一声：“喂。”
裴千里回头望向独孤珏。
“谢谢了。”独孤珏说。
“嗯？”裴千里一脸茫然，“我现在又不走，你别急着送客。我还要住几天的。”
独孤珏好不容易对裴千里做出来的温柔态度顷刻崩坏：“怎么？你莫非还想在我这里白吃白住一辈子？”
“呵呵，不用一辈子那么久。也就一年半载，兴许一个月吧，看大爷心情。反正你把王府上好酒好菜点心名茶都给我备好了。”裴千里吹着口哨，搂着韩冷香下去了。
独孤珏嘴角抽了抽：这家伙，原来是怕红玉反复又有危险，才要守在这里。
韩冷香下了楼一直沉默。裴千里以为她被吓坏了，安慰她：“别怕，也不是每个女人生孩子都这样。”其实他也有些后怕，手到现在还是冰冷的。
“我不怕，只是在想，我什么时候能为你生个孩子。”韩冷香抬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裴千里。
裴千里摸了摸她的头：“不着急，等你拿回属于你的东西，我们生一大堆。”
从这一次太子谋反的事情，他算是明白了：权力斗争，没有温柔的你来我往，只有残酷的你死我活。
韩冷香与其时刻提心吊胆等死，不如直接回去面对一切。
“生孩子需要那么久的恢复时间吗？”韩冷香有些好奇。如今正是卖酒的旺季，裴千里竟然舍得在这里耗一个月。
“不用。”裴千里笑了笑，“我只是想让家里那两人好好相处一下。”
韩冷香恍然大悟，指着裴千里抿嘴笑。
珏王爷府上添丁。这个孩子是独孤信的第一个孙子，独孤信龙颜大悦，在独孤珏送来的名字清单里圈了守业这个名字。
独孤珏感叹：裴千里果然有洞察人心思的本事，猜到如今独孤信最想要的就是守住他打下的基业才故意起这个名字。
独孤信下令要在宫中为小王爷办满月酒，邀请皇亲国戚，二品以上大员携家眷前往赴宴。
这分明是大肆杀戮后找借口安抚拉拢朝臣。大家心里有数，自然备了上好的贺礼前往。
在大家都赶着去宫中参加宴会的时候，裴千里在忙着要出城。
独孤珏手里拿了个小盒子，表情有些别扭地把盒子塞到裴千里怀里：“这个小东西，给你玩一玩。当是谢礼。”
“你堂堂王爷也忒小气了。”裴千里一脸鄙视，“我帮你救回了老婆孩子，你一个这么小的盒子就打发我了？你好歹给我一栋宅子，十几亩地什么的。”
“住嘴。看看再说。”独孤珏被他唠叨得头大，眼见着脸色又阴沉下来。
裴千里哼了一声打开一看，立刻就合上了：“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这个？”
“呵呵。你那点小伎俩，我还不知道？”独孤珏凉凉嗤笑了一声，“你得了那个自然会找这个。”
裴千里还要问，独孤珏却已经进去了。他对侍卫说：“把他送到城门外，你就回来。”
韩冷香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脸茫然。
裴千里也不解释，只是心情大好地说：“回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独孤珏给他的是那颗凰珠。他还琢磨这要怎么跟独孤珏开口，独孤珏就给他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过裴千里也不明白独孤珏是怎么知道他有鲛珠？
话说，柯家这段时间安静得吓人。就算是他们以为他死了，不是也要想别的办法找卷轴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裴千里赶着在城门关闭前出城的时候，达官贵人们已经盛装前往皇宫。
今夜，无论这些贵妇和大家闺秀如何打扮都不如红玉耀眼。
她原本就姿色过人，经过一个月的休养，已经完全恢复了，脸上白里透红，身体还丰腴了不少。今日她更是穿上了笼着轻纱的水蓝色裙子，如山谷中幽幽盛开的一朵兰花。
皇上让红玉坐在他下首第一个位置。这是无上的荣耀。
绿袖仰头望着远处的红玉，心里有些酸意：都是红烟楼出来的，如何红玉就能这么好运，如今不但当上了王妃还一击即中生下了儿子。
一旁的周碧影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呦，眼热了。人家也是红烟楼出来的，怎么就一下就当上正妃了呢？”
绿袖垂眼压低了声音说：“我劝夫人还是收敛一点。这里是皇宫，夫人这么说话是在为夫君招来横祸。”崔景裕其实只想带绿袖来，可是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得罪周家，才把周碧影也带上了。
周碧影心知肚明才会这么酸溜溜的。不过，她也知道其中的利害性。如今太子的位置空缺着。按伦序和皇上的宠爱程度，都是独孤珏最有希望。那红玉很可能就是以后的皇后。若是被人听见她如此诟病红玉，日后告诉红玉，就算是周家也救不了她。
所以虽然不甘，她还是闭上了嘴。
他们的斜对面坐的是独孤初。今夜独孤初也把沈宝珠和程海棠都带上了。
本来独孤初只带程海棠，可是程海棠却坚持要带沈宝珠一起去。
独孤初以为她是有意拉拢沈宝珠，便如了她的意。
自从院子被烧了之后，程海棠再没见过红玉。如今远远相见，已经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那边发呆，沈宝珠低声提醒她：“王妃，你如今是她弟媳，按理应该上去敬酒道贺。”
程海棠从沉思中惊醒，眨了眨眼点头端了一杯酒上去。
“王妃，恭喜。”程海棠把酒端到红玉面前，脸上带着笑，眼角却湿润了。
红玉一把捉住程海棠的手，低声说：“自己姐妹，不用这么客气。之前你我都有太多不得已。过去不能常见面，以后要多走动。”
程海棠勉强笑了一声：“知道了。”
女眷喝的都是粉色的酒，味道淡，却有桃花清香。程海棠喝过这种酒，知道它是桃花酿。据说这是独孤珏特意叫人从城外的桃花坞运来的。
几个月前他们还几个人一起在桃花坞喝酒聊天，如今却只剩下她了。其实她早就不想独活了。
特别是现在独孤初有了沈宝珠。她的死给独孤初造成悲伤会很快被沈宝珠的温柔抚平。她更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
程海棠暗暗摸了摸袖子里的短匕首。这匕首是裴千里给她的，因为把手末端是一朵海棠花，若不仔细看，人都会以为那是发簪。所以，它可以被藏在头发里。
刚才在宫门侍卫检查她时，碍于她的身份也不敢细搜，所以匕首被她顺利带进来了。她借着更衣独处的机会，把匕首从发髻上摘下来藏在袖子里。
后面又有人上来给红玉寒暄，程海棠识趣地退开了。
红玉的座位离独孤信的只有五步之隔。此时恰好也有臣子在向独孤信行礼说话，独孤信没注意这边。
自从大婚之后，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离他这么近。下一次，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今日一定要让这老贼血溅三尺！
程海棠假装欣赏座位间散发着幽香的兰花，一边默默向独孤信靠拢，一边琢磨在不伤到红玉的同时要怎么样一击便让独孤信没有存活的可能。
最好的办法就是绕到他身后，捉住他的头，一刀割断他脖子。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
眼看离独孤信只有一步之遥，程海棠心跳也猛然加快，紧张得嘴唇发麻：父亲，叔伯，裴千里，我来给你们报仇了！
她正要掏出匕首，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程海棠一惊，回头望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的沈宝珠。
按规矩，只有各个官员和王爷的正室才有资格上来给红玉敬酒。沈宝珠这是……
沈宝珠微微一笑：“王妃是喝醉了吧，我们的坐席在这边。”
独孤信也注意到了这边，往这边看来。
只那么一瞬，程海棠便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只能悄悄把刀又收了回去，假装醉酒顺势靠在沈宝珠身上，任她扶着转身往回走：“说的是啊，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远离了主座，沈宝珠才压低了声音说：“恳请王妃务必三思而行。”
程海棠心里抖了一下，探究地望着沈宝珠：她不能确定沈宝珠是真的知道她要干什么，还是在说别的事情误打误撞阻止了她。
“王妃莫怪臣妾多事，如今我们三个是一体，荣辱与共，臣妾不得不上来阻止王妃。”沈宝珠又接着说。
她果然知道。程海棠的表情瞬间变冷：“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事成我会自尽，死之前会告诉所有人，一切跟你们无关。”
“王妃太天真了。废太子妃也只是父亲贪腐都连累了太子，何况弑君杀父之罪。王妃若真动手，臣妾和王爷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沈宝珠严肃地说。
程海棠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果然。她还是有太多羁绊无法随心所欲。原本她今日坚持要独孤初带沈宝珠来，是想等下她成事自尽时，沈宝珠可以拉住阻止她自尽的独孤初。没想到最后沈宝珠阻止的却是她。
而且她原本以为自己不害怕，此刻才察觉身上冷汗涔涔早已湿透贴身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