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城的腥风血雨,对京都有任何影响。
雨下了日便住，晴光初现，不少人都在治备赏菊秋宴，等入了冬,就不好再大规模请人游玩了,头场雪落下,便要开始准备迎接年节，——内宅的『妇』人瞧似轻巧，其实也从不得闲。
陆长房有了女主子,如今各都在等候陆的请帖。
前来邀约的帖子便有断过,明筝请示夫人后，将大部分都拒了,况且老太君还伤着，她身为长媳，会子是不好出会客的。
小规模与从前的姐妹们叙过回旧,都是去说个话点个卯就走。
陆筠去了十来日，她除却应付些事，便是熟悉宗谱，更多的时间,都花费在老太君身。
近身服侍虽不着她，帮忙打点一下厨,照应一下屋里屋外的事，也算尽个心。陆夫人对她是很佩服的，老太君为人倔强，绝不是容易糊弄的，对她献殷勤的人太多，寻常段她哪里瞧得,可明筝似乎做什格外特别的事，却不知怎突然就能由出入院了呢？
“老太太试试双鞋，靴筒加了厚绒，裹住伤处也不会箍得疼的。”
老太君刚搽完『药』，细软的纱布抹去踝骨的多余的『药』脂，裴嬷嬷捧了双鞋过来，秋蝉接过跪地替老太太穿试。
大小适合，鞋底应当是加了兔绒的，格外软和轻巧。
老太君试过后表情甚变化，听裴嬷嬷笑道：“是大『奶』『奶』做的。”
老太君早猜着了，些日子单听“大『奶』『奶』”个字，都不知听了百回，那丫头个不敢凑前来，心思倒得不少，收拢得她身边些人服服帖帖，个个替她说好话。——倒显得她不近人情似的。
裴嬷嬷笑道：“还有入冬将的暖膝，皮『毛』袖笼子，卧兔，大『奶』『奶』些日子做了好些。大『奶』『奶』进了，倒是清闲了我们些底下人，论工，比我们精巧，论心思，我们更是撵不，老太太有福，侯爷有福。”
老太君冷哼一声，扭过头理她。就听外头侍婢含笑与人打招呼，“『奶』『奶』来了？老太太醒着呢，今精神好，适才裴嬷嬷扶着，还在屋里试着走了步。”
跟着就是一把更低沉些的嗓音，像在小声问着话，来人却一直进里间，在抱厦打个转就去了。
片刻进来个小丫头，正是外头答话那位，含笑捧着盆花，道：“『奶』『奶』带了盆新得的菊花，叫什雪、哦，残雪惊鸿！瞧着怪好看的，特送来给老太太赏玩。”
裴嬷嬷指挥着小丫头把花摆在正对大炕的窗下，老太君卧在榻，有睁眼。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她知道明筝为人不坏，待她耐心十足，诚意侍奉，容忍着她的冷落。
陆筠寡言少语，不会说好听的哄人，官场不懂逢迎，暗地里总要吃亏，娶了样一个精明能干的媳『妇』，对他实则大有助益。可她的名声，到底染了些污点，人人都知道她跟别的男人有过八年，陆筠在外头，可想而知要受多少奚落。
再有一桩，外头都传，说她不了……
想到里，老太君暗叹一声。
大概就是陆的命，是陆筠的命。
其实经由些天，她也乎都认命了。只要阖平安，和和睦睦的就好，旁的，再怎奢想也是徒劳。
**
明筝数着日子，十六天，陆筠走了十六天了。
他临行前，说好十来日便会回来，如今杳无音讯，不知他到了哪。
近来她还是睡不好，时常半夜惊醒过来，索『性』不再睡了，点灯做些绣活，打发着冷清的长夜。
日，本就纤弱的身形更显清瘦，眼底也落了一片淡青，为免长辈们忧心，敷粉盖住了。
她想进宫探探口风，可担忧太后娘娘跟着着急，只得作罢。转念一想，写信递回中，托兄长去打听打听侯爷的行踪。
若是即将回京，总会有人收到消息的。
她又等了日。
第十八天，林氏来了一回，将明辙探知的情况复述给她，“西边的嘉城出了个细作，侯爷的人查探到了，回是去捉拿人，带回京审问。宫中文武大臣都什表示，多半是寻常军务，不妨事的。近来下了场雨，道滑难行，又带了俘虏，脚程慢些也是常事。”
明筝静默了一息，送走林氏，她把己关在屋中思索了片刻。
不对劲。
一切都不对劲。
已经知道有细作，扣住拿人，押送回京，等事根本不着劳动陆筠种身份的人。借口骗不了她，更怎可能骗得过兄长和父亲他们？
寻常军务……若不是急难险重的大事，他不会一封信都传回来。随御驾巡视河堤，他都以三天一封信的频率给她写信。一走十八天，连封报平安的书信都有，根本不正常。
明筝坐不住了，她立即收拾一翻，回去了娘。
明府正院，偏厅坐着明思海、明辙和明筝三人。
“爹，侯爷到底出了什事？陆一大十来个『妇』孺指着他过活，您与其瞒我，不若直接都说与我听，也好叫我心里有底，知道怎替他照应里头。”
明思海垂眼饮茶，沉默着。
明辙陪笑道：“三妹，你别太担心，侯爷是个办大事的人，见惯了风浪的，什事能难倒他？你安心在里，该吃吃，该喝喝，好养养身体，再过不久，就能夫妻团聚，怎，日都等不得了？”
听着样的打趣，明筝有笑，“哥，我在和你说正经的，你们不告诉我，难到想我将来从别人口中听到？到那时……四周都传开了，兴许太后娘娘比我还闻知，你要她怎接受？”
明辙迟疑望了眼父亲，“爹，要不……”
明思海搁下茶，后仰靠在椅背，叹了声道：“暗中打听来的消息，嘉远候陷入嘉城，落在许克苒里。”
明筝指端捏住扶，纵是早有准备，心口也仍是窒闷的难受。
“许克苒……”
她重复个名字，依稀在哪里听说过，可印象并不深。
明辙低声跟她解释：“你还记得翊王妃吗？”
“记得，娄川许氏？”
“当年翊王为救皇命丧刺客剑下，为感念他的恩德，皇厚待他的遗孀，翊王妃还被破例接进宫，与翊王母蒙太妃同住，不仅如此，皇还格外优抚翊王一系，首受重的，便是许人。”明辙续道，“谁想到些年，随着许势越发壮大，胆子也越发大起来，那许克苒常年仗势收西人的好处，还纳了个西国的姬妾。就是回，左右逢源的戏码玩脱了，嘉城远近十城的布防图给西人盗了去，许克苒知闹大了事，皇不会饶他，索『性』拼死一搏，反了。侯爷是西北统帅，跟将士们感情最深，拿住了他，相当于拿住了保命符……”
明筝打断他，握紧扶扬声道：“侯爷微服前去，对方又怎会提前知情？”
明辙张了张嘴，移目望向父亲。
明思海有去看明筝，他怕看到女眼底的绝望，朝堂那些龌龊腌臜，比内宅更甚，阴谋阳谋，智计段，说到底都只为争名逐利罢了。功高盖主，从来算不得一件好事。多年养虎，一朝放出山，然要发挥最大的效。许只多年养肥了的饵，借刀除去嘉远候，收服了西北军心，灭了心腹大患……就是他教出来的学，就是当今天子。
君君臣臣，不过尔尔。
厅中一丝声息也无，死一般的沉默中，那光『色』惨淡的日头终是落了。
明筝坐在车中，纤弱的身子随车摇晃着，风很冷，扑簌簌要卷开帘子。
她靠坐在椅背，出奇的，却有落泪。
从想过劫难来得样快，她甚至来得及与他说过半句情话，他就样走了，再也回不来？
眼底发酸，可是很奇怪，就是一滴泪也有。
她心思百转，想到要如何瞒住个老太太，如何替他扛住个。
虽然她只是个刚嫁进来日，连仆从都认全的新『妇』。
**
夜深了，明筝睡不着，她坐在镜前，借着暗淡的灯火打量己的眉眼。
他喜欢她的颜『色』，欣赏她的『性』情。
他爱慕她许多年，一直牵挂她个人。
婚后尽情欢愉，可时日太浅。
她头一次觉得己不能养是个遗憾。
从前有子女，她并多放在心。
若早知快乐的时光短暂……她若是能留下他一点血脉多好。
她双叠在腹，那里平坦一片。
如果能和他孕育个孩子，该是件多幸福的事啊。
可她再也机会了。
机会待他好，机会说句感谢。
机会说句喜欢。
**
明筝入宫更勤了，不是陪着太后逛园子，就是留在慈宁宫给太后捶腿喂『药』。里也顾得很好，老太君的腰伤腿伤恢复得很顺利。
十三日了，陆筠杳无音讯。
卸下日微笑的假面，夜里独处时她开始给他写信。
“吾君修竹，庭院里那树银杏叶片将尽，荷塘日渐枯朽，雪落之时能得你书一叙？妾筝。”
“吾君，祖母伤情转好，今晨多进了半碗碧粳，娘娘精神亦佳，婶四婶皆安，中一切平顺，不必挂念。唯不足处，无君在畔，甚念。”
“一夜梦『乱』，辗转难眠，君在外，安顺否，和乐否，思妾否……”
她仿佛终于能够体会他寄来那些信时，怀着的是怎样的心情。
过往十余年岁月，似乎尽数是虚度。
她从陆筠开始，才真正知道何为被爱，何为爱。
十六日。
宫里先有了怀疑。
太后先是喊来皇帝细问，而后连召了娘个兄弟、侄，跟着是明筝。
十七日，太后急火攻心，晕厥在床。明筝入宫侍疾，留宿慈宁宫日夜。
她知道，瞒不住了。
很快陆也会知晓，整个京城都会传出流言。
十八日，西北十城□□的消息终于传入京，皇帝无奈向群臣宣告，十日前，许克苒谋反，劫掳嘉远侯，如今攻下嘉城，许贼乔装夜逃，遍抄城池，并无嘉远侯下落……
一石激起千层浪，欢喜者有之，悲恸者有之，间已有人为嘉远侯夜祭。
中宫皇后来旨传召嘉远侯嫡妻明氏，意欲抚慰，明氏以侍疾理由拒之。
十九日，西北十城收复五城，捷报频传，仍无嘉远侯音讯。
三十一日，收复七城。
当晚，明筝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陆筠，他穿着戎装，骑在马，一路疾驰，正朝她而来。
她哭着醒过来。
宫人在帐外提灯凑近，刚要过问，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哗。
宫禁森严，从来人敢闹出大的动静扰『乱』天清梦。
斥候举信件，扣开宫将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呈至御前。
皇帝脸『色』铁青，目视来人。
“你说的是真？”
来人叩首再拜，“不敢欺瞒皇，千真万确。头落的，是嘉远侯本人的印鉴！”
片刻，消息如长了翅膀般飞至各宫。
小宫人跑的满脸通红。“娘娘！夫人！侯、侯爷他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