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天总是来得更早一点。
月中旬,漫漫雪籽就飘落来了。
近来陆筠很忙,有时和郭逊等人议事,宿在外院,连续日不回内园。
明筝也忙,家里有个摔伤了老太君,宫里太后娘娘也要牵挂。陆筠回京后,太后明显有了精神,可到底病势沉重,自打上回病发,情况一直不好,太医不敢说真话,只用『药』慢慢温养着。明筝常入宫陪太后说话。陆筠顾不上,她多为他做一些。
如此过了两月,年关也近了。
明筝手里打理着间铺子,前日都派了管事来回报一年行情,账本誊了一份,摆在稍间桌上,明筝偶然得空翻一翻。
陆筠携着寒气进了屋,走入进来,随手拿起一本账翻看两眼,“底有专管着账目人,何用自个费神?”
明筝从内踱出来,边走边摘去戴了一天耳坠子,回身递给瑗华,陆筠瞧过来,瑗华福身含笑退了出去。
“瞧账不是信不过管事们,是我自个想外头事。比如侯爷在安定门街那边茶楼,从账上就瞧出许多门,茶市价是多少,请个人要费多少银子,除了茶,那些果子点心成本多少,卖多少,有多客量,还瞧出不同段,应对都是什样客人……”
她走过来,陆筠身上披着玄裘氅解来,放到一边。回过身,手腕陆筠捉住了。他把人带入怀,抬手捏了捏她小巧耳珠,“今进宫了?娘娘还好?”
明筝垂眼摆弄着他领子上金珠扣子,“我去时候睡着,晌午醒了一阵,说句话,瞧着还是很辛苦样子,太医每天来请脉,只说温养,也说不出到底是不好。您这些日子忙,她老人家也,过些日子得空,还是一入宫瞧瞧。她惦念您呢。”
陆筠叹了声,没说话。
他这些日子在安顿自己麾人。
有些事他没对明筝讲,但依着她敏锐,多半也底细。这次死里逃生,他是冒了极险。
若从前还只是猜疑忌惮,抵如今是彻彻底底容不了。
他要安然从权力争斗中撤出来,不做些准备不成。不得冷落了外祖母,也冷落了她。
“过两日我入宫去瞧瞧。”他说。
明筝:“您身上还担着上直卫衔,负责守卫宫城,一连多日在外奔波,那位……会不会多想?”
陆筠笑了,松手放了她,“别担心,我是奉命去查办一件事,如今有眉目了,很快就入宫回报。宫里……有没有为难你?”
明筝摇摇头,故作轻松:“有太后娘娘护着我,谁敢?”
他们都明白,如今陆筠日子,是如履薄冰。
他携着她手,与她一朝里走,“再忍耐些时日,我会处理好,不用担心,顾好自个。我听说,你这些日子胃口不好,可叫夫来瞧过了?”
明筝笑了笑,“是谁这惊小怪,这点事也巴巴去告诉给您?”
陆筠也笑了,“你事都是事,我很在意。”回手推阂了室门,明筝转过身,垂眸替他解麒麟玉带。
“我挺好,侯爷也不必忧心我。”各自忙碌着各自事,又相互牵挂着,对明筝来说,这就是她一直向往感情生活。谁都不必围着另一个人转,各自做着自己该做,相互关心,相互体谅,相互尊重,就很好。
如果他做事不是那危险话,就更好了。
想到他吃苦,受罪,她就心里泛酸,难受不行。
陆筠顺手勾住她指头,捏紧了,扣在心口,“你也刚从外回来?”
明筝点头,“去二婶院里了,一块商量年节事……”
话音未落,身子一轻,男人打横抱了起来。
“那一块吧。”
明筝勾住他脖子,回身瞧了眼净室方向,面上浮起一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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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泉腾雾,泉池内壁八口龙嘴正汩汩流泻着水柱。
衣物胡『乱』丢散在池畔,明筝缩在角落里,瞧他回身朝自己划过来。
泉池不深,水面及他腰处高度,一步步缓近,她面前光线他伟岸身姿遮住。
她转过身背对他,环臂拥紧了自己。
他不紧不慢抓住她手,稍稍用力就让她松了收紧手臂。
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浮在上面花瓣推远又徘徊。
“侯爷要平平安安……”
最情浓时候,她眼角泛着泪光说出这句。
陆筠俯身亲吻她眼角,郑重答她:“我会。”
她别过头,任泪珠滚落到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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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东侧间,太后靠坐在枕垫上。对面坐着皇帝,母子俩沉默着,仿佛寒暄过后,就不再有什话题。
宫人在外忙忙碌碌,年节即来到,宫里过年气氛很浓,慈宁宫也重新粉刷了一遍,殿内摆满了暖室里供名花。
另有各邻邦使臣送上来稀罕贡品,皇帝极重孝,最好都先紧着给慈宁宫先挑。
可太后没那个心思,她连各宫妃嫔都不再见,皇后也只在初一五上前来略表孝心,如今还自由出入慈宁宫,也只有嘉远侯夫人。
静默半晌,皇帝站起身来,“既母后困乏,子亦不多扰了。”
太后垂眼没有抬头,指尖捏着盏盖,拨去上头漂浮茶沫子。
皇帝阔步超外走,手触上珠帘,方听见太后曼声说:“往后,皇上不必来了。”
皇帝怔了,旋即面上浮起一抹冷嘲。“母后不愿见朕?”
他回过头,有些愤怒:“母后可还记得,朕才是您骨肉至亲!”
太后饮了茶,缓缓放茶盏,她始终带着温笑,只是那笑容冰冷极了,“皇上是皇上,是真龙天子。皇上更是这天之主,用不着瞧本宫眼『色』。”
皇帝抿了抿唇,步踱到炕前,“母后这是要为了一个外臣,与朕离心?您这是要拿母子之情,来『逼』迫朕?”
“他不是外臣。”她淡淡说,“他是璧君骨肉,是皇上外甥,是本宫外孙。皇上,璧君是怎死,你还记得吗?”
皇帝垂眼,居高临望着太后枯瘦灰败容颜,他说不出话,他当然,璧君死是母亲心里解不结。
可要成霸业,岂『妇』人之仁?这是帝王之术,母亲难不懂?为了所谓亲情,难就任由虢国府收尽人心?难他还不够窝囊?外头是怎传?说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尽是陆家出力。他是天命所归英明圣主,夙兴夜寐治理天,一切本该就是他,不是用淮阴主婚姻换来,更不是用陆家功劳换来。这是他本该得,这天本就是他!
“母亲又要旧事重提了吗?朕究竟要背负这个罪名多久?朕又快活吗?难中宫皇后,是因为朕格外心爱才册立?难后宫里头那些个妃嫔,都是朕心头爱吗?朕这辈子就全凭喜好,为所欲为了吗?生在天家,这就是天家命!母后您呢?您走上这个位置,手上没染过血吗?您没试过背叛相信您人吗?家彼此彼此,有什好说?难朕治理天,还要事事都求所有人高兴不成?”
太后他说得连连气喘,一口气没提上来,呛得猛咳声。皇帝住了口,忙拿起茶盏喂到太后唇边。
太后按住他手,抬眼盯视着他关切眼睛,滚滚热泪从她眼底漫了来,“皇……”
她握住他手,悲凉祈求。
“我……我你有你难处……就当母后求你,求你最后一回。母后会劝他交还兵权,……你容他活着,行不行?”
她握得越发用力,强忍住咳嗽,期冀望着他。
“行不行?皇,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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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耗传来时候,明筝正在灯做绣活。
明日就是除夕,陆筠入宫奏事,留迟了些。冬日天黑得早,屋里早掌了灯,整个正月都不用针线,她想加紧把给陆筠绣一件里衣做好。
赵嬷嬷进来时,脸『色』是惨白。
“『奶』『奶』,快收拾收拾,进宫去吧。”
她怕小丫头太慌『乱』,不放心,自己亲自进来告诉明筝,希望『奶』『奶』别太心焦。
明筝怔了,乎立时就懂了。
她还捏着针线,坐在那定定望着赵嬷嬷。
赵嬷嬷走过来,夺过她手里东西,件石青『色』夹袄披在明筝肩头。
“外头落雪了,滑得很,『奶』『奶』仔细脚,着人搀着,可不急。”赵嬷嬷嘱咐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希望她记着,别慌神,伤着摔着了可不得了。
明筝眼泪滚滚而落,但她没时间哭,她得入宫去。
她站起身,赵嬷嬷拉住胳膊,“『奶』『奶』,您慢着点……”
明筝点点头,抹去不住漫上来泪水,任赵嬷嬷替她戴正了头冠。
扶着瑗华瑗姿手到了二门,二夫人、四夫人等候在那了。
“阿筝。”彼此都没什寒暄心情,沉默携手上了马车。
北风呼啸,裹着鹅『毛』雪片子一重重卷过缦帘。
朱红『色』宫墙映在雪,翠琉璃瓦,红墙,白雪,相互映衬成一幅绝美图画。
可这美景无人欣赏,才过天街,就听见一阵压抑低哭。
夹上挤满了人,外命『妇』们、宫人内侍、各宫妃嫔,皇子皇,一重又一重。
慈宁门水泄不通,不谁喊了声,“嘉远侯夫人到了”,众人让出一条来,正前方立着身着官服陆筠。
她朝他走去,腿发软,一步比一步艰难。
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他表情,不敢去想象他该有多伤心。
他没说话,只沉默等她走到自己身边。他们身影掩映在人群之中,论身份,还不到他们进去面见时辰。
皇帝从内走了出来,名受宠皇子随着传了进去。
那帘子落来,隔绝了里头消息。明筝觉得心脏像人一把抓住了,紧得无法呼吸。
经过极漫长等待。
终于听见内侍高唱“宣嘉远侯夫『妇』——”
明筝瞥了眼陆筠,见他面无表情,沉默朝内走去。
她随在他身后,强行定住身型,宫人瞧出她不妥,忙上前扶了她一把。
内里温暖如春。一切还是从前样子。
窗前供着水仙,桌上铺着蓝『色』绣帘,雕金仙鹤座炉,熟悉沉水香味……
太后躺在重帘遮蔽床上。敬嬷嬷蹲身附在她耳畔,低声说:“娘娘,侯爷跟夫人来了。”
陆筠单膝跪去,明筝也跟着跪。
太后闭着眼,似乎没有听清。陆筠沉声喊她,“外祖母,我是修竹……”
太后睫『毛』颤了颤,似乎这句才听懂了,她努力张眼,眼底沁满浑浊泪。
“筠……”她艰难发声,只说了一个字,就连连喘息。
“是我,外祖母。”
帐内伸出一只枯瘦手腕,挂着空『荡』『荡』玉镯。“明……明筝呢?”
她问。说出这个字,乎费劲了全身力气。
明筝压抑着哭声,膝行上前,握住太后手,“娘娘,明筝在这,跟侯爷一块瞧您来了,娘娘……”
太后紧紧攥住她手,而后,艰难望向陆筠。
陆筠懂了,伸出宽手掌,把两人交握住手扣在掌心,“外祖母,修竹懂得,往后会好好过日子,不会叫您忧心。”
太后点点头,泪水顺着眼角流淌来。
她这一生,经了无遗憾。
“去吧……”
没什可嘱咐了,她他们会过很好,夫妻俩相爱,『性』子也合得来,她安心去,不必再牵挂什。
留得久了,只怕外头人多想,皇帝那『性』子……她也深。
“去吧……”她又说了一遍。
陆筠站起身,一步步退出来。明筝没有动,陆筠走出步,抬眼见明筝起身抱住太后。
她嘴唇贴在太后耳畔,悄声说了句什。
太后无光眼睛瞬间变得有了光彩。
错愕、惊喜,看着她,紧紧抓住她手,“是……真?”
明筝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珠子,不住往落。
“是,是真!娘娘,是真!”
“好……”太后泪流满面,抓着她手连连说,“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