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年,秋,蓟门城。 中秋家宴。 一串旋律响起,竟是唐代岑参的《优钵罗花歌》。王瑛皱眉,什么歌不好,偏偏选这一首。 白山南,赤山北。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 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 移根在庭,媚我公堂。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 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 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 杨氏善歌舞,尤擅胡璇,舞起来时裙摆散开,如展翅蝴蝶。 舞曲罢了,眼前这个叫杨氏的美人,正给她敬茶,当正经妾室。 元敬在旁默许。 她只想起,汉武帝与李夫人,李夫人至死不愿见汉武帝,就是不想给他看到凋落的红颜。以免色衰而爱驰,爱驰而恩绝。 而今,自己朱颜辞镜如十月花辞树,他却又要纳新妾,新人貌美如三月滴露花。 自己在他眼中,终究是个普通的女子罢了。 纳妾陈氏、沈氏,是为了绵延子嗣。她默认了这个说法。 几近抑郁,直到宜兰、若水回来,她才重新绽放笑容。如今是蹬鼻子上脸了吗? 她拍手道:“这杨氏美貌,同意,怎么不同意,以君之财力权势,纳一百个妾也不算多呢。” 他面露尴尬,知道这是反话。 王瑛话锋一转,“不过,歌舞那么多,为何要唱《优钵罗花歌》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杨氏,你是在暗示什么?” 元敬道,“夫人想多了,这只是一首歌罢了。” 沈涟漪添油加醋道:“大好的日子,夫人可不要乱发脾气啊。” 王瑛恶心的不行,放了这么个妾室在身边,随时恶心人一把。刘妈妈一个巴掌扇到沈氏脸上:“主子说话,哪有奴才插嘴的分儿!可见夫人平日对妾室太过宽松以至于放肆!”刘妈妈扭着涟漪去了院里行家法。 陈香儿在旁进退不得,什么也不敢说。 王瑛切了一声,什么叫“只是一首歌罢了?我若唱“悬丝一绝不可望,似妾倾心在君掌。一闻汉主思故剑,使妾长嗟万古魂”。你可会开心?” 这首诗生僻,其他人没听说过。他知道,这首诗说的是汉宣帝刘询“故剑情深”的故事。汉朝皇子刘询受巫蛊之祸,自小流落民间,娶了平民之女许平君。许平君是个勤劳贤惠的女子,在刘询最困难的日子里没有嫌弃丈夫与他相依为命。刘询为了笼络重臣霍光,娶了霍光女儿霍成君。初登帝位,立后时,即使冒着帝位不保的风险,也要为心爱的女人许平君争一个享受至高尊崇的名分,就下了一道圣旨要朝臣帮他去寻一把旧剑,朝臣就知道了风向,这道圣旨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浪漫的一道圣旨,而隐藏在圣旨字里行间的,却是一个王子对贫女最庄严的爱情承诺。 他也记起了和她二人在蓬莱时的艰辛生活。他正准备开口。 她看他不答话,更是愤怒,言语愈加尖酸刻薄,“或者直接杜甫的“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你可会开心?” 这句诗就很露骨了,连不识字的陈香儿都听懂了,明着骂他喜新厌旧,好色纳妾,他的眉毛越拧越紧,他挥手让妾室们都下去。 她也怒道:“当年你纳妾陈氏、沈氏理由是子嗣,我为了戚家子嗣都让进了门。而如今呢?又来一个杨氏?你是想把戚家后院变成三国演义?” 他沉闷道:“怎么会?妻妾和谐不好吗?” 她嘲笑道:“君竟然有这样的自信?请问如今蓟门城,南兵北兵的矛盾解决了吗?” 他一噎,“怎能将后院之事比作军中事?” 她道:“军人是人,后院的女子也是人!人皆有私心!” 过了一阵儿,看到沈涟漪被打的吐出了牙齿,她才稍稍顺心一些。 “既然有了夫妻之实,就算是正经的妾室。但我身体不好,没法照料这么多人,杨氏就作为外室,希望夫君好好把她藏起来,莫要叫谁暗算了去,待以后有了子嗣,再入门不迟。”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问了他,“近日查账,看到陈七支了三千两,据查是购了千金新罗婢,这是真的吗?” 她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他的下属欺上瞒下,挪用款项,送礼媚上。 他看着她的眼睛,不想再欺骗她,给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官场皆如此,就如胡都督和徐文长献圣上白鹿,胡都督打点赵文华与严嵩,我与张居正,都是如此。” 她眸子颤了颤,失望垂下眼眸,“我记忆中的少年,不是这样的。” 她也一直以为,她的少年,在这个时代,是独一无二的。 她记忆里的少年, 是欣赏“吾志襄助平四海,哪管名利与汗青”的年轻新郎。 是吟诵着“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青衣儒将。 是以漫天星海和扶桑日出赠给她作礼物的温柔少年。 世事蹉跎,他竟然也成为了这个世间,将女性物化的男子。 她竟不知,是他误了她的浪漫期待,还是她误了他的锦绣前程。 心突然狠狠地痛了一下。若以女性物化,她这种红颜凋残,又无生育能力的女子,岂不是这市场上的残次品。 她不敢相信,他做出这样媚上的事。 她自嘲,“新罗女子善歌舞,美貌,性情柔顺。唐朝时,谁家若没有新罗婢,昆仑奴,就不好意思自称富贵人家。 女儿未始会穿针,将去高丽学语音。 教得新番鹧鸪曲,一声准拟直千金。”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新罗婢婉媚,善事人,价值千金,那我呢?” 他皱眉,“你与她们不同,何必多心?” 这厢气血翻涌,他又加了一句“自沈陈二人入门后,你就变得如此多心。” 听他这样说,她失声大笑。“我变了?是你变了吧!这世间,人人皆有命运。你我出身钟鸣鼎食的官宦人家自然是幸运。新罗女子背井离乡,成为他人手中的玩物。以别人命运的血泪,作为筹码换取自己的前程。” 他沉默不语,空气安静的窒息。又是这样的沉默! 她气得发抖:“你是如何“忍将他人嶙峋骨,奉作舍下锦上花?” 她站起来,眼泪掉了下来,只觉荒唐,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