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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强渡石阳(1 / 1)

北府白直军,军行过了长江,又教一条促狭支流挡住了南下去路。

水名“协子河”,河水崎流拐弯,湍急难渡;只有岸北一个渡口,那边水速缓些,称为“石阳渡”,驻着谢琰的五万东军。

刘寄奴领着三万人马,急待过河;石阳渡口,直愣愣被这五万东军拦住。

亲兵营千人,登陆暂歇。斥候营营主孟怀玉,铁着一张脸,从渡口前催马驰入了主将的中军。

怀玉身材中等,驼背,体貌并不像他亲弟那般魁梧;他的颌下蓄了半寸浓密的胡须,一对圆眼,目光冷峻。另一位执掌舟桥辎重的老将、沐谦安排手下往水边搬运随军物资,今天已看见怀玉从水边向中军打了七八个来回。

喝住孟怀玉的马头,老将沉吟道:

“孟家老大,他中军怎么说?”

“道长和新来的先生还在争执。刘将军是气够呛,中午时差点下令杀过去——道长摁着不让跟那东军明面摩擦,傅先生却也只要打。”

“我见河对岸,东军倒是没有列阵,看着是不敢与咱动手。”

“沐将军,中军有令传往后军,其中一道命令是给你部的。刘将军命你部明晨撤往武昌方向,而后率部潜入地方坞堡,备荒备战,保护百姓秋收;刘将军明示,汉阳全境,准许沐将军便宜行事,生杀予夺,一任将军。另,王仲德部往夏口,孙处部往汉阳,你部可策应王、孙,历阳军若来侵扰地方,两营一切伏击、佯动、诱敌,归沐将军统一指挥调遣。”

沐谦轻轻一笑,卸了兜鍪,搔了搔后脑的稀疏白发:

“怀玉,这必定是那傅先生筹谋,高啊。老沐我是个年迈的降将,半辈子在苏家、桓家这些个乱世强人的手底下,位低权少,也不被信任。一个半辈子碌碌无为的老人,转眼就成了实权兵权、主政一境的方面军头,小子,你说老夫我是什么心情?士为知己者死,老沐我六十多了,还能再活几年?你回去转告刘寄奴,他把我的命要了,沐谦剩下这点时间,就只认我白直一军。刘将军想干什么,我只需一句话……”

孟怀玉翻身又上鞍,拍马再从中军驰回石阳渡口。这次交涉,谢琰的渡口守军拿出了一张朝廷敕令,敕令上写明了北府军的营盘细分,里面白直军只有千人的编额,说是查无这三万人。

一黑一白,两匹怒马奔来渡头。

马停,尘沙起。

渡口的东军校尉,端坐马鞍,泰山一般稳当。校尉按剑,蔑视几眼来人,行了注目礼:

“见过刘将军!”

刘裕披挂玄铁明光铠,腰中双刀挑出半寸,不怒而威。王敬先跳下穿云马,握剑走向黑马马头,口中阴冷道:

“你以为我们过了河,是要到你那东军主将龟缩着的沙羡城里吃席么。我告诉你,我们是要去剁了桓玄脑袋。你们怂逼不敢向西,老子们今来教你怎么打仗。把渡口麻溜让开!”

“卑职奉朝廷敕令,听东军主帅亲谕:北府有二十六军,白直军勒兵一千。将军若想渡河,大可率领麾下千人营队西行;其余兵众,卑职不敢含糊。”

王敬先拔剑在手,怒道:

“白直军你不认,刀枪弩箭你认不认!”

刘裕打马绕过敬先,微笑道:

“伙计,把你家东军主帅叫来。我和你,不对等。”

那校尉不卑且亢,抱拳轻轻一揖:

“听闻刘将军向麾下滥发杂号的名衔,却舍不得给自己分上一颗军印,至今仍是暂居别部司马这不入流的军职。卑职在军中不过一校尉,在家中却是卫将军谢琰亲自举荐的八品征司郎。自称一声卑职,卑职有妄自菲薄之谦;刘将军,你扩充三万私军又如何,河阴是我东军二十万大兵!你我若论不对等,那确是不对等了!”

刘裕冷笑道:

“你找茬?”

“如何?”

“也罢。你家卫将军谢琰日理万机,听说近来正窝在沙羡城中,日日置酒高会。是的,他是没空来见我;那么,山不见我,我去见山吧……”

使手背轻抚马耳,铁鳞乌骓忽然扬蹄猛蹬土尘。跃马抢上五步,尘沙中,鞍背上,东军校尉大惊失色,急抽长剑。

两马一错镫,短刀出鞘只如霹雳般快,骨碌碌一颗血红葫芦原地掉落在校尉马前;京中勋贵,从此空了个八品征司郎的萝卜坑。

刘寄奴圈圈手指打声口哨,五军并发,强渡石阳。

战船行过河心,白直军白直队三百死士——人人口衔短刀,头顶蒙了大木楯,扑通扑通跳进水里。白直队暴虎冯河,河岸东军士卒仓促列好了箭阵,朝水中乱羽齐射,半渡而击之。不一刻,河中绽出朵朵红浪,协子河河水如沸,丁午率先杀上渡口。

两军未接,王元德率领徒兵营,追上丁午脚步。王家老大单臂抡开鬼头刀,不需金鼓,那刀头密密配了十来个铁环的重,刀环磕琅琅响,敌兵闻声胆裂;

左右先登、短兵、推锋三营将士,人人裸衣弃甲,随元德当先搅进敌阵。胳膊来挡剁胳膊,腿子来绊剁大腿,东军久矣不习战事,教这班虎狼一下子杀的丢盔弃甲,阵型大乱。

阵前厮杀正酣,白直马步五军从容涉水,背倚协子河列阵;军容饱满,排兵如鳞。唯独后军檀凭之、虞丘进早接了主将军令,渡水后,指挥两千名健勇,沿协子河边急挖堑壕,掘开了半个时辰的土工作业;堑壕挖得高过一人,既深且宽。

到彦之领具装突骑营佯攻东军侧翼,打开一条南进的通道;五军依序撤出战场,留下傅弘之带了屯卫营千人跳入堑壕中弯弓殿后。

秋风乍掠,刘寄奴眯了眼回头,狼顾那千人的屯卫营士卒。刘裕向身边书生不解地问道:

“是你叫老檀挖了那么深的沟?我看弘之的兵,背了弓,手中拎着长矛,还他娘人人随身带了个胡床马扎子,马扎腿儿上还他娘绑了截绳子——

亮子,你真的懂打仗么?别说我看不明白那马扎子用来干个啥,就说堑沟内外短兵相接,没听说堑壕战有用长矛的。咋的,你是王稚远派过来专程嚯嚯老子的么?”

“你老老实实指战吧,我早说过了,用我莫疑,疑我莫用。不信我,那我走?”

“用你你得好使啊!你这真能好使么?用就用了,你这一道一道地拿着老子的军符下命令,又是挖沟又是长枪矮凳的,后军兄弟们铁锹都抡冒烟了。亮子,这要不好使,别说走,弟兄们先弄死我,再弄死你。”

傅亮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刘裕。这位新入营的书生傲气冲天,主将寻了个没趣,转头又从身旁黄须道士的手中夺过一柄天蓬木尺,哐哐哐敲炸了大旗下悬着的进军铜钲。

臧熹闻声,统帅中军八百名跳荡精兵,挥大旗杀向敌阵;六道雷击木,尺柄都让刘裕手贱敲裂了。急的黄须道士猛捶鞍鞯,大喝道:

“刘寄奴,是老子忍气,不然非要打破你他娘的淘气!还我天蓬尺!”

刘裕咧嘴一笑,将木尺轻轻掷还道人。戴正了狮子盔,压实了掩心镜,束紧了袢甲绦,整好了明光甲——

手一扬,屁股底下钻出大缎白花生罗袍。战袍风中摇曳,刘寄奴手举马尘长刀,乌骓闻战渴血,两个前蹄矻蹬蹬重拍地上土尘。

“与我杀!”

中军四百奇兵,随杀声撞进乱军丛中。刘裕大笑催鞭,铁马未动,马鬃忽教一人牢牢攥住:

“刘寄奴,你是主将,主将不可轻动。我军大部已经向着水南的曲阳岭转进了,你快鸣金收回前锋,勒兵与后军汇合吧。缠斗什么!”

“莫捱老子,老子轮到你这白脸书生指挥?滚蛋!”

铁马嘶风,两个前蹄高扬,轻松挣开了傅亮。刘裕未及加鞭,这傅亮忽又蹿到马腚后面,双手捉定了铁马的马尾:

“刘寄奴,他娘的胡闹!刀剑无眼,你不该当个斗将,你是一军之主!你有个闪失,全军都得散伙,你让老子去哪儿再找饭辙!”

刘裕不及回骂,那战马在没有警备的情况下,最忌讳生人突然从马后接近。这匹嘶风铁鳞骓,由来是天上龙驹,更兼尾巴兀地教凡夫俗子捉在手中,哪里忍得!惊了大牲灵,铁马后蹄子一刨,不偏不倚,正中傅亮脑门!

眼睛一白,书生僵坐马后,人事两不知。

刘裕摇头下马,扶起书生抱上了鞍。再摇摇头,徐羡之敲动铜锣,白直队与徒兵三营不敢恋战,且战且引,分左右退去——汇同大部向河阴的曲阳岭转移而去。

谢琰下过命令,不放白直军一兵一卒南下。那五万东军,吃了北府前锋的狠亏,犹自不肯相饶;兵丁重整旗鼓,再次朝北府掩杀过来。

领兵的东军将校留了心,路上注意着有无敌人们预先排好的箭坑和伏弩,平野莽莽,河边一溜看不见什么东西。马步并作,追杀没有二里地,江汉平原的地平线上忽地冒出零零散散的人头——

东军将士还在错愕,一抬脑袋,万箭齐落,矢下如流星!

箭雨一停,三百大步开外,两千北府士兵,踩着马扎子,滑哩滑稽地冲出了堑壕——堑壕挖成一人多深,冲出沟里的士兵们手一扽绳子,这马扎子还他娘的有回收功能。

士兵们并不杀向东军,而是朝反方向快步跑去。东军连三受挫,士气已消磨大半,将校再次整顿残兵,呼啸着重新杀向刚从堑壕里鼠窜未远的北府士卒。

前有堑壕拦路,东军将领勇悍绝伦,也不多瞅一眼,率先就翻进了沟里——前锋将士们紧随其后。

东军官兵进沟好进,想翻出来的时候,人人抬高了脑袋,瞪大了眼睛,突然发现:

这沟怎么如此深?

爬不出来了!

惶惑之间,再抬头,背着马扎子的北府屯卫营,居然杀了个回马枪。

没什么好客气的。

两千支锋利长矛贯顶而下。

一扎一个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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