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多天,蒋元瀚一大早就从家里出来,然后在京城的住满苦力鳏寡的小巷、杂乱嘈杂的市场和饭肆酒楼穿梭。
各种真的假的,荒唐的平淡的消息都从各个角落传递出来,到了他这里。
最后一汇总发现二十年前在京城当产婆到如今还活着而且住在京城的人屈指可数。蒋元瀚不知道这些消息到底哪些是准确的,决定自己先去探探。
他瞥见程海棠在楼下,知道她多半在打听他的下落,有些头疼。
那天见裴千里那么谨慎,他也提醒自己小心一点。他下定决心这次不管程海棠怎么撒娇耍泼也不带她一起。他特地每日那么早出门,很晚才回来,也不像往日一样去程海棠住的小院早晚问安,就是为了避开她。
只是程海棠太贪玩,见蒋元瀚躲着她,越发日日到处找他。
蒋元瀚叮嘱小二和掌柜不许告诉程海棠他来过,然后下楼从后门溜走了。
蒋元瀚一天走了好几个地方,仅有的几个老产婆,疯的疯傻的傻,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东西。蒋元瀚庆幸自己先来看看,不然裴千里就要白跑好多地方。他决定今天去完最后一个地方就收工。
他从一个产婆家里出来,瞥见有个人站在巷子口,暗暗捂眼哀叹:“怎么还是被她找到了?”
“天下第三,你太不地道,有这么好玩的事情都不带我。”程海棠得意地摸着怀里的团子。
原来她是从韩冷香那里借了团子,闻着他的气味跟过来的。
程海棠跑过来,仰头看着蒋元瀚:“你还要去哪里?这次你别想甩掉我了。”
她那小脸在夕阳下如涂了胭脂一般白里透红,两只杏眼乌溜溜地转,比平日还要灵动俏丽。
蒋元瀚脸颊发热,心如擂鼓。
“走走走。发什么呆?”程海棠抱着蒋元瀚的胳膊把他一拉。
蒋元瀚笑了笑:算了,她跟着就跟着呗,反正有他在能出什么大事?
在小巷里穿行,七拐八拐才到了一处河边。要不是有乌衣帮的人带着,蒋元瀚自己还未必能找到这里来。
那产婆住在一条船上。除了乞丐,一般最穷的人才会住在船上。更别说这条船还四处漏风,摇摇晃晃,像是多上一个人就会直接沉了。
就连常年跟乞丐混在一起的程海棠站在岸边都直皱眉。
“要不你先回去吧。”蒋元瀚上船前对程海棠说,“别弄脏了你的裙子。”
程海棠昂头:“怕什么不就是条船。”
最近没怎么下雨,河里的水面比岸边要低矮很多。蒋元瀚自己跨上去,伸出腿搭在岸上,让程海棠踩着稳稳当当走到船上。
船上一股恶臭传来,那是死鱼的腥臭和人的汗液以及粪便尿液混合的气味。
程海棠差一点直接吐出来,强忍着恶心站在船头看向别处。
黑漆漆的船舱中有一团东西疑似是个人。蒋元瀚蹲下去试探着叫了一声:“产婆。”
那团东西动了一下,一个满是白发的头从那堆脏的看不见原本颜色的被子里露了出来。
“谁在叫我?”
“二十年前,你可是在京城里当产婆?”蒋元瀚问。
“是。可是我如今眼睛瞎了,没法为人接生了。”
蒋元瀚听见岸上传来细细的脚步声。那是很多高手在悄悄接近。
想起裴千里的叮嘱,蒋元瀚不敢大意,示意程海棠别出声,跳到了河堤之下的淤泥上冲程海棠伸出手。
程海棠看着黑黑的稀泥直皱眉摇头。
蒋元瀚急了直接把她抱了下来贴着岸边跑到桥洞下,按着沉到水里只露出一个头。他捂住程海棠的嘴,伸出一只手指在唇边示意程海棠不要出声。
过了一会儿,几个人靠近了那条船。他们分散开来,捉住路边的乞丐和行人询问。
蒋元瀚知道多半是他们在找产婆的事情惊动了某人。这些人虽然穿着常服,可是从步态和黝黑的皮肤来看,分明都是常年在外行军打仗的人。
岸上的乞丐认识程海棠,自然是装傻一问三不知。
蒋元瀚他们被桥洞完美地遮挡住,若不下到水里根本看不见他们。
那些人见问不到什么,便从船里把产婆拖出来要离开。
“救命,救命。”产婆用苍老的声音微微颤颤呼叫。
可是没有人敢过来救她。
程海棠知道裴千里最近一直在帮崔景初查什么东西,而蒋元瀚又是帮裴千里干活。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眼看却要被人带走了,她心里着急便完全忘了蒋元瀚的嘱咐“喂”地一声叫了出来。
岸上那些人立刻警惕起来,朝这边围了过来。
蒋元瀚叹了一口气,捉住程海棠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低声对她说:“我现在出去把他们引开,不管等下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来。”
程海棠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正要捉住蒋元瀚,蒋元瀚已经跳上了桥。
“把人留下。”蒋元瀚撸着袖子,“大爷我还没来得及问话呢。”
其实他来找这个最后的产婆时,已经叫人去叫裴千里了。他原本打算悄悄跟上这些人看他们带产婆去哪里。可是程海棠提前暴露了他们。
现在,他只要坚持到裴千里来了就行。
那些人暗暗分散开,把蒋元瀚围在中间。产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人拉上来后,惊慌失措。此刻被人松开,她忙摸着栏杆蹲下来,侧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
站在蒋元瀚身后的人忽然拔出匕首朝蒋元瀚刺来。蒋元瀚险险躲过,把那人一脚踹开。
那人趴在栏杆上,在要掉下去和不掉下去之间挣扎。
蒋元瀚一想这人要是掉到水里,程海棠就暴露了,顺手把那人又扯了回来,一脚给踹趴在了桥面上。
其他几个人大概没想到蒋元瀚这么强,面面相觑之后同时朝蒋元瀚扑了上来。
蒋元瀚寡不敌众,被打中了好几下,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程海棠心里着急,也顾不得蒋元瀚的叮嘱,跳了出来帮忙。
“你又出来干什么?”蒋元瀚好无奈。
“下面脏死了,还不如出来帮你打架。”程海棠嘴角抽了抽,“虽然裴千里收了你之后教了你几招,你还是不如我。”
蒋元瀚嘿嘿一笑,忙着迎敌,不再说什么。
有了程海棠的加入,蒋元瀚斗志高昂,立刻扭转了局面。
那些人一见打不过,扯着产婆就要走。
程海棠追上去:“把人留下。”
蒋元瀚忙上前想要拉住她,却只摸到衣角。
有什么东西呼啸着破空而来,蒋元瀚瞅见那是一支羽箭,想也不想扑上去把程海棠抱在怀里就第一滚,然后用身子严严实实护住了她。
那箭贴着他们的身子扎在地上,程海棠盯着那支尾巴还在微微颤抖的箭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小石子朝黑暗中飞去。那里传出几声闷哼声,然后没了动静。
“老大来了。太好了。”蒋元瀚轻轻说,声音有些颤抖。
那些人一看,更不敢恋战,消失在了黑暗里。
蒋元瀚还压在程海棠身上不动。
程海棠推了他一下:“天下第三,你是想趁机吃我豆腐吗?快给我下去,小心我等下揍你。”
蒋元瀚抬起头勉强一笑:“对不住,我没力气了。”
程海棠以为他在开玩笑,正要笑着骂他却发现他的嘴角那一行刺眼的血。
她惊慌地伸头一看,发现蒋元瀚背上密密麻麻钉满了箭,尖叫着哭了起来:“啊,裴千里,快来,快来!蒋元瀚中箭了。”
裴千里早看见了这一切,所以没去追那些人,心急如焚地扑了上来,封住了蒋元瀚的穴位。“不怕,老大带你去看最好的郎中。”他一边絮絮叨叨着一边想要将蒋元瀚背到背上。
只是蒋元瀚个子太大,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蒋元瀚轻轻摇头:“不用了,老大。”
程海棠咬着牙,抱住了蒋元瀚的脖子:“蒋元瀚,你不准死,听见没有。我不准你死。”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抱我。”蒋元瀚笑了笑,“这样也好,我就不用看着你嫁给别人了。”
“啊!!”程海棠大哭了起来,“混蛋,不许你这么说。你还要帮我找打狗棍,你还要送我回丐帮的,你答应我了的,不许骗我。”
蒋元瀚盯着程海棠,却已经说不出话了。
程海棠伏在他胸口抱紧了他,撕心裂肺地哭着。蒋元瀚用最后一点力气将手放在她头上,看着裴千里。
裴千里眼睛酸胀得像要裂开,点头:“我会照看她,也会替你爹养老。”
程海棠听见蒋元瀚的心跳停了,哭声也忽然停了。她不敢抬头看蒋元瀚,因为她知道那双眼睛闭上了就不会再睁开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应该听你的话。我再也敢了,你别这样。”她喃喃自语,却再也不会有人回答她了。
裴千里银牙咬碎,攥紧了拳头狠狠砸在了地上。
地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坑,上面斑斑点点的是裴千里的血。
手背血肉模糊,他却好像不知道疼一般,仿佛用这种方法让蒋元瀚心跳恢复,于是又来了第二下,第三下,直到他也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
蒋大头白发人送黑发人,再无继位者,宣布解散了乌衣帮。
蒋元瀚出殡那天,满城的苦力都去送行,所有人都穿着黑衣,乌泱泱排满从蒋元瀚家一直延绵到城外。
整座城,除了哭泣只有风声。
“在没有人为我们这些苦力做主了。”
“城里最好的人死了,这个世道真不公平。”
皇上很紧张,叫崔景初把士兵排满整个街道两边,防止有人暴乱。
可是看见这种情形,士兵也垂下刀剑,默默低头。
毕竟除了骑在马上的,谁不是平头百姓出身?
蒋元瀚下葬后,蒋大头变得疯疯癫癫。他在一个夜里独自离开了京城,从此再没人见过他。
裴千里没有去追查是谁掳走了产婆杀死蒋元瀚,一来因为他不想在自己没做好准备前再牵连身边的人,二来,那些箭分明是军制用箭,随便动手,是查不到想要的东西的。
裴千里虽然也很伤心,却更担心程海棠想不通。
一日他发现程海棠又不见了,跑到墓地里,发现程海棠果然又离在蒋元瀚坟前。
“人死不能复生。”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程海棠,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还没能从悲伤中解脱出来。
“这辈子再也找不到这么爱我的男人了。”程海棠对着墓碑自言自语,带着泪苦笑了一声,“很讽刺吧?等你死了我才发现。”
是啊,是很讽刺。更讽刺的是,即便是蒋元瀚再活过来,程海棠也一样不会选择蒋元瀚。蒋元瀚大概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说那样的话。
只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数落程海棠呢?就连他自己也是一样的无奈和无解。裴千里眼角发酸,望向远处。
一个老乞丐被人簇拥着从远处走来。
裴千里暗暗自言自语:“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