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棠梦见自己站在河边，杨柳依依，凉风习习，蒋元瀚把簪子放在她手里，眼里的温柔像是要滴出水来：“我还活着，你高兴吗？”
“高兴，我当然高兴，可惜……”程海棠闭着眼笑着喃喃自语，眼泪却从眼角无声滑落。
“起来，我带你见个人。”裴千里忽然从窗口跳进来，推着程海棠。
程海棠转身背对着他：“神经病，三更半夜跑进我房里，我看你是又想干什么龌龊的事情，骗我去帮你打架。”
裴千里罕见地没有回嘴。
程海棠有些惊讶回头看了裴千里一眼，发现他的眼神与往日不同，藏着许多她读不懂的情绪。
“你这人真讨厌。”程海棠嘟嘟囔囔起来。
裴千里竖起手指，示意程海棠不要出声，然后领着她从窗户里又翻了下去。
程海棠越发觉得奇怪，却不敢再问，只能跟着裴千里穿街走巷，进了一个空院子。
裴千里推开房门，默默站在门口，等着程海棠过去。
程海棠越发觉得莫名其妙，迟疑地迈过去，然后望着裴千里。
裴千里朝干草堆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程海棠往那看。
程海棠这时才发现，那上面躺着一个人。虽然看不清楚，可是那身影太熟悉了，她瞪大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却不肯置信，又看了看裴千里。
裴千里点头：“他太虚弱，我不敢挪动他太多，所以只搬到屋子里，一时间找不到床，只能用干草垫着。”
程海棠僵硬着身体慢慢靠近，蹲下来摸了摸蒋元瀚的脸，又回头看了一眼裴千里：“怎么会……？”
“是，我起初也不敢相信。”他亲眼看见蒋元瀚咽气，又亲手把蒋元瀚埋了，半年后蒋元瀚却忽然又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若不是确定自己此刻是清醒的，他也觉得这不是真的。
程海棠的身体开始不停地抖，像是秋风里的落叶。
“温柔一点，他现在承受不起。”裴千里担心程海棠捉住蒋元瀚的衣领把他摇醒，便提醒她。
程海棠用手支在地上撑住自己的重量，小心翼翼伏在蒋元瀚的胸口。
蒋元瀚的心跳沉稳而有力，“砰砰砰”敲着程海棠的耳膜，让程海棠听见自己仿佛已经死去多时的心也小心翼翼合着那声音也开始跳动起来。
“天下第二，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程海棠喃喃地说着，然后猛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搂住蒋元瀚低声抽泣。这哭泣声中夹杂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久别重逢的相思还有一直压抑着的悲伤惊恐。
裴千里有些鼻酸：这样的大起大落是让人一下接受不了。
可是瞒着她也无用，她就算是扒光滚蛋的毛都会逼问出来，到时候情绪激动跑过来，倒还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悄无声息的转身出去，掩上了门，背手站在廊下望向远处依旧漆黑的天空。
蒋大头忽然一脸紧张地从门口冲了进来，于是便跟廊下的裴千里大眼瞪小眼对上了。
蒋大头下意识又要转身跑出去。
裴千里冷冷咬牙切齿骂着：“跑跑跑，你跑啊！蒋元瀚在我手里，我看你往哪里跑？？”
蒋大头是该害怕的，因为他竟然瞒着他们这么久。
裴千里现在最想揪着他的胡子好好问问他：这半年带着他们兜圈好玩不好玩？装疯卖傻还花光了他身上的钱，爽不爽？！
蒋大头嘿嘿一笑，转回头：“好侄儿。你知道的，我也是没办法。越少人知道元瀚还活着，他就越安全。”
这句话倒是千真万确。
丐帮已经成不了气候了，朝廷唯一的心腹大患就是乌衣帮。放箭杀程海棠的人许诺放过程海棠，却未必会放过蒋元瀚。毕竟只要蒋元瀚还活着，乌衣帮就会立刻聚集起来。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裴千里其实并没有真的怪程大头了，因为想想若是换做他，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也会这么做。
蒋大头嘀咕：“我劝他不要来看你们，他不听。每次被你追赶，他都要晕个半天。我看他今夜总不回来，猜他肯定又是被你追得累晕了，就来找他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向我们解释？”裴千里好整以暇坐下了。反正他也打算让程海棠好好跟蒋元瀚独处一会儿，有的是时间。
“唉，盛极必衰，万事都是这样。其实我知道朝廷一直都想除掉我们，所以瀚儿即便那次没出事，我也会想办法让他假死。那一段时间，每天他跟着你们出去，我都会给他一丸药，让他万一受了什么重伤就含着。我骗他那是救命的药，其实是让他心跳呼吸暂停的假死药。”
蒋大头说的这些顾虑，裴千里也知道，不想找死所以才一直没明目张胆地主持乌衣帮，
“那天你们把他送回来后，我就找了个跟他体型差不多的死人放在棺材里，让你们埋了下去，然后解散乌衣帮，装疯卖傻。朝廷以为蒋元瀚死了，才肯罢手。”
也就是说，他们一直在祭扫哭拜的是别人。难怪蒋大头一次也没有去上过坟，不是因为他疯了，而是因为那里面埋的根本就不是他儿子。
“我本来想带他离开京城，可是他伤得太重，差一点就真的没活过来。后来虽然侥幸保命，身体却变得很虚弱，这样一跑都咳血。他根本没法经受起长途的颠簸，所以我只能把他藏起来，然后自己一个人四处流浪，把跟踪监视我的人都甩开，才敢回来。”
裴千里皱眉回头看了看里面：即便是蒋大头不说，他也知道蒋元瀚现在确实需要休养。蒋元瀚爬个墙都那么费劲，跟那个强壮无比的男人已经判若两人。
“他住在这里也不安全。”裴千里皱眉。
虽然是他的产业，可是一直都荒废的院子忽然热闹起来，太引人注意。
程海棠又是那种根本不听他劝的，肯定憋不住每天来看蒋元瀚好几次。
然后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到独孤初耳朵里。独孤初身边难保没有皇上的人。
蒋元瀚会在此深陷险境，还会让所有人都被置于危险之中。
“蒋大叔，你如何在这里？”韩冷香一脸惊讶地站在门口。
裴千里立刻站起来，把她拉进来：“你怎么来的？”
“滚蛋领我来的。”
它们两个以为裴千里要对蒋元瀚做什么，所以兵分两路，饭太稀跟着裴千里，滚蛋回去搬救兵了。
裴千里眼角瞟见有人在墙角探头探脑，不动声色，抽了根树枝，朝韩冷香递了个眼色让她藏在围墙后。
韩冷香心领神会，假装去抱饭太稀，蹲在墙角把自己藏了个严实。
裴千里已经把手里的树枝对着那人扔过去了。
树枝从那人眼睛里穿过去，然后把那人钉在了墙上。
那人来不及哼一声，就死了。
蒋大头都被吓了一跳，一脸呆滞。
韩冷香忍不住伸头出来看一眼，却被裴千里一把抱住：“别看。进去吧。”
“蒋大叔，你在这里守着他们，我去处理一下。”裴千里朝蒋大头递了个眼色。他要赶紧出去巡视一圈，以免有漏网之鱼。
蒋大头忙把韩冷香拉着转身。
裴千里把周围方圆一里迅速逡巡了一遍，确定再没别人，才把那人的尸体抗起来扔到了不远处的河里。
幸好此时天还没亮，无人看见。
回到院子里，裴千里发现韩冷香压根就没进去而是一直在外面等他。
蒋大头无奈地说：“这姑娘她不听我的话啊。”
裴千里点头示意：“没关系，多谢大叔。”
蒋大头担忧蒋元瀚，忙推门进去，又关好了门。
裴千里走近韩冷香。
韩冷香立刻退了一步。裴千里这才注意到韩冷香看向他的眼里满是惊恐。
裴千里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满是方才那人的血。
他这是怎么了，一言不发就夺人性命，还能如此淡然地处理尸体？
此刻他的气息也一定是狠绝冷酷的。
裴千里抚额，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股浓重的铁腥扑面而来。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上面也沾满了血，而且手还在轻轻颤抖了。他便这样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发起呆来。
韩冷香有些心疼，往前走了两步。
裴千里却开始往后退：“别过来，别让我身上的血弄脏了你。”
韩冷香又前进了几步一下抱住他：“我不怕。”
裴千里身体僵硬，闭上眼：“我不杀他，他就会回去报信，然后叫更多的人来。到时候，要么我就要杀更多的人，要么就等着被杀。”他在向韩冷香解释，更是在向那个善良的自己解释。自从认识张光和郑安良，自从他也在驸马府做侍卫，他才思考一个问题：虽然他们是在为虎作伥，只是这些人也多是迫于生活。比如方才那人，家中说不定也有父母兄弟等着他回去，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韩冷香收紧了手臂：“我不怕。”
裴千里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别怕，我永远都是那个我。只是经过那么多事情之后，我明白了一点，要想活命，要想保护身边的人，对敌人一点仁慈都不能有。”
韩冷香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怕你。只是觉得，你被逼得行事越来越像独孤珏了，有些心疼你。”
裴千里暗自叹息：不是像独孤珏，而是像独孤信。原来人也不是生来就那么残忍冷酷，而是被太多人太多事，逼得一点一点狠绝起来。
“你醒了？！”里面传来程海棠惊喜的声音。
韩冷香方才心思都在裴千里身上，此刻才注意到原来程海棠也在这里。
她惊讶地指了指里面。
裴千里伸出指头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你怎么在这里？”蒋元瀚却出奇的冷淡。
韩冷香的眼睛瞪得愈发大。
裴千里笑了笑，点头，无声回答了她的疑惑。
“你怎么了？莫非是因为当时我不听你的话，害你差一点死掉，所以还生我的气。”程海棠有些不知所措。
“你知道就好，还不快给我离开？”蒋元瀚拔高了音量，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了。
裴千里暗自叹息：蒋元瀚为什么要说谎，他分明想程海棠想得要死，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要来看她，却装得这么高冷。
“啊呀，你咳血了。”程海棠惊慌地大叫起来，带着哭腔，“裴千里，裴千里，你快进来看看。”
裴千里忙一步冲了进去，跟蒋大头一起封住了蒋元瀚的穴位。
蒋元瀚的喘息声才渐渐平静。
裴千里是亲眼看见那些箭一根根深深扎进了蒋元瀚的身体的。他无法想象，当蒋元瀚醒来时和这些箭头被一根根清理出来时，是多么痛不欲生。
即便表面的伤能愈合，蒋元瀚的五脏六腑也已经千疮百孔，所以才会动一动就咳血。
裴千里咬紧牙关，仿佛此刻他在承受那种痛苦一般。因为太用力，他尝到了嘴里的甜腥味。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法带他去出城。”蒋大头红着眼眶痛苦地说，“能活下来，代价也是巨大的。”
裴千里一字一顿地说：“没关系，我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天山雪莲，万年人参，只要有用就去找来吃。慢慢调养，总会好起来。”
蒋大头叹息：“他能交到你这样的兄弟真是造化。蒋家真是欠你太多了。”
裴千里勉强笑：“蒋大叔别说这样，是我欠元瀚的多。”
愧疚的光从蒋大头眼里一闪而过。因为太快，裴千里也没注意到。
害怕那日跟着韩冷香来这里的人有漏网之鱼，裴千里连夜把蒋元瀚换了一个地方。
其实对蒋元瀚来说，现在最安全的地方也是红烟楼。
红烟楼本来就有自己的护卫，又整日有达官贵人出没。即便是有人发现蒋元瀚在红烟楼，也不敢轻易动手，只要他们一迟疑，裴千里就有机会带着蒋元瀚离开再次藏匿起踪迹。
而且红烟楼的姑娘需要定时调养，有时候还有那在床上用力过猛昏厥或抽搐的恩客，所以时不时熟悉的大夫就会被叫上门出诊。
这些大夫收了重金，从不乱问乱说，来了就看病，看完就走。
所以如果在红烟楼里，倒是比在别处更方便叫大夫还不会让人起疑。
只是红烟楼距离这里十分远，要怎么样在不引起人怀疑的情况下把蒋元瀚转移过去呢？
而且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加快动作了。
说起这件事，裴千里和蒋大头就头疼。
蒋元瀚像是变了个人，性情古怪，沉默寡言，整天没有一点笑脸。这也就罢了，他似乎总不给程海棠一点好脸色，就好像程海棠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一般。
偏偏程海棠像是跟蒋元瀚卯上了一般：你不理我，我就偏要缠着你。
她日日来找蒋元瀚，虽然每次都易容避着人来，却让蒋元瀚暴露的可能性足足翻了好几倍。她来之后什么都不做，就跟着蒋元瀚，跟到他崩溃。
蒋元瀚如今跑也跑不过程海棠，打也打不过她，简直憋屈得要死。
更别说还有一个独孤初的存在。独孤初虽然看着现在不怎么理睬程海棠，要是知道蒋元瀚还活着，而且程海棠缠着蒋元瀚，他肯定也会吃醋大发狂。
“那家伙很霸道，占有欲特别强。”裴千里望着跟在蒋元瀚后面的程海棠自言自语。
蒋大头竟然听懂了这么没头没脑的话，连连点头：“嗯，被他知道了不得了。孽缘啊孽缘，命里注定的，似乎都摆脱不了。”
裴千里侧头瞥了一眼蒋大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蒋大头眼神游离：“没有，你又不是漂亮姑娘，我跟你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多话好说？”
裴千里抽了抽嘴角：他总觉得蒋大头还隐瞒了什么。不过没关系，他迟早会知道。现在他觉得只要人活着，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蒋元瀚跟程海棠又不知道说起了什么事，两人斗起嘴来。
蒋元瀚一脸不耐烦，挥着手赶程海棠：“你走，你走，不要总在我面前让我看着烦。”
“呵呵，你让我走我就走啊，我偏不走，谁让你之前缠着我，这就是报应。”程海棠叉着腰仰头望着蒋元瀚。
“不能再拖了。”裴千里皱眉自言自语。
“是的，要赶快想办法。”蒋大头又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