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里夜里穿了一身黑衣去张光家了。白天那么一闹，短期内，他是不敢想过去那样招摇过市了。
张郎中被裴千里从梦中摇醒，呢喃地说：“您又来了。这次是真的要拘我的魂魄走了吧？”
这老头是做了多少亏心事啊，整天想着黑白无常来抓他。裴千里哭笑不得，扯下面罩：“张大叔，是我。我怕总是白天来找你，给您惹麻烦，才特地夜里来。”
张郎中认出裴千里之后，表情竟然比刚才误以为他是黑白无常还要郁闷：“你又来找我有什么事啊？”
这老头肯定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才这么害怕被他揭穿。裴千里暗暗叹息，问：“我在户部没有查到你那日给我看的地契的登记信息，觉得奇怪，所以来问你。”
张郎中痛苦地捂着脸呻吟：“陈大人啊，你到底在查什么啊？为什么一定要揪着我的地契不放？”
“其实，我对你地契是真是假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是想找到之前那个房主吴渊之。”
张郎中放下手盯着裴千里：“你找他干什么？”
裴千里只能把柯源来要吃二十年前吴渊之做的茶叶蛋的事情讲了一遍。只是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风险，把柯源来和柯玄郁的身份，还有他们来红烟楼这些事都隐瞒了。
“是不是只要我告诉你配方，你就答应我不再追查。”
“是的。”裴千里一脸惊喜，“你知道配方？”
张郎中叹了一口气：“也罢，我便把实话告诉你。我第一次来京城的时候，就听说这家人都失踪了。那一天我没处去，也没钱住店，便悄悄溜进了这里住了一晚上。后来这二十年里，我每次都到游走到京城附近，就会偷偷住在这里。”
裴千里暗暗点头：吴渊之果然二十年都没回来过。
张郎中接着说：“几年前的一天夜里，我在这里借住的时候，夜里下起了雨。那场雨非常大，把一面墙给冲塌了。从墙里面掉出一个盒子来，盒子里里面装了这个院子的地契和一张纸。我想，这么多年吴渊之大概不会回来了，就让张光假扮吴渊之后代，跟我去户部登记，做了个假的地契转让，然后这个房子就名正言顺归我了。”
裴千里想了想：虽然不知道吴渊之为什么要把地契藏在墙里，但是这种说法，也不是没有可能。
二十年前因为不少人逃离京城，以至于十室九空。虽然空的院子容易被人占了，可是因为陆陆续续有人回来，所以随便进空房子占着的事情就慢慢少了。特别是时不时从里面传出动静和亮光的房子，就更没人靠近了。一来大家害怕闹鬼，二来是担心主人已经悄悄回来。
所以，就算是张郎中时常在里面生火做饭，也未必会有人怀疑和来查看。
裴千里皱眉问：“既然有地契，你为何不干脆假冒吴渊之？”反正也没人认识吴渊之，这样还名正言顺，才是长久之计。
张郎中摇头：“听说当年吴渊之连夜离开京城，不知道惹了什么祸。我若假冒他，岂不是把他仇家招来了？”
也是。所以张郎中才央求户部不要登记在册吗？那样自然也就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吴渊之手上过户的。
只是，相比之下，裴千里更关心是茶叶蛋配方：“那你如何知道茶叶蛋的配方？”
张郎中说：“那张纸上写着对联一样的两行字，我不知道是什么，看了看就扔了。现在你说起来茶叶蛋，我想那应该是茶叶蛋的配方。”
“说来听听。”裴千里竖起耳朵。
张郎中想了想，磕磕巴巴地说：“茶叶一酱油二三勺似得香汤五分满，花椒六白糖七八钱久等鸡蛋十成熟。”
裴千里默默在心里记了下来。先不管这个对不对，回去做给柯源来吃一下就知道了。
张郎中叮嘱裴千里：“我如今把这方子告诉了你，你做与那人吃便是，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
裴千里知道，张郎中是害怕吴渊之的仇家来追问他吴渊之的下落，拱手说：“放心，张大叔。我会保守秘密。”
裴千里回去，为了防止自己忘记，立刻把配方写了下来：“茶叶一钱，酱油二三勺，花椒六钱，白糖七八钱，加半锅水将鸡蛋煮到十成熟。”
第二日他就把这个方子交给姚夫人，让红烟楼的厨子做出来。
反正还没到营业时间，姚夫人在茶叶蛋已做好就趁热端来给裴千里了。
毕竟找了这么久才找到的配方。大家都很好奇。
韩冷香、蒋元瀚和抑郁了许多日的程海棠也出来坐在裴千里身边。
滚蛋它们排成一排蹲坐在裴千里脚边，流口水的流口水，伸舌头的伸舌头。
然后裴千里就在大家注视下饶有兴致地拨开了一个，吃了一口然后立刻就吐出来了。
啊，呸，又酸又苦，要多难吃有多难吃！
饭太稀和滚蛋翻了个白眼，收了口水走了。团子上来闻了闻。
嘿嘿嘿冲团子只摇手，团子却固执地要上去试一口，然后开始干呕。
“还要给柯家送过去吗？”姚夫人问裴千里。
裴千里皱眉盯着茶叶蛋许久，才说：“送吧。万一他喜欢呢？”因为有可能，别人根本找的就不是茶叶蛋。不送过去，怎么证实这个猜测？
姚夫人只能派人给柯家送了过去。送东西的人回来说，柯源来吃了十分高兴，病立刻就好了，还说改天要亲自登门答谢。
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个？还惦记了二十年。文人果然都有毛病！
裴千里和姚夫人面面相觑。
没过几日，柯源来果然亲自来红烟楼，奉上了一千两的银票。
老练的姚夫人表面殷勤周到，却还是忍不住用欣赏一个纯金铸的傻子的眼神打量柯源来。
柯源来放下银子却不急着走，而是开始品茶，似是还有话说。
姚夫人迎来送往这么多人自然明白他的小算盘却故作不知，问：“柯大人是要听琴，还是赏舞下棋？平日可有看得上眼的姑娘？”
柯源来摆手：“不不不。老朽不想这些，是还有一事相求。”
“柯大人如此客气，让民妇诚惶诚恐。”
“夫人，能否把那配方卖给我？如此一来，以后我若还想吃，可在家中叫厨子做，就不用再麻烦夫人了。”
她还巴不得柯家不要上门呢。姚夫人笑了笑：“当然，我当是什么大事。”
她把袖子里的配方拿出来，放在桌上：“就这个。”
柯源来看了一眼那张纸，想也不想，就把它撕成了碎片：“夫人休要欺哄于我。这不是原来那份。”
在暗格里听他们说话的裴千里惊讶得一挑眉：他竟然知道配方？为何还要红烟楼来找？
姚夫人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柯大人这样戏耍民妇是何用意？”
柯源源站起来郑重朝姚夫人作了个揖：“夫人，得罪了，老朽并不是故意欺哄于夫人。”
姚夫人只能站起来回礼：“柯大人有话尽管说，折煞民妇了。”
柯源来这才坐下：“老朽真正要的不是茶叶蛋，而是原来那张配方。”
他果然不是为了茶叶蛋，只是裴千里也没想到，他竟然是在找配方，而不是找人。其实听张郎中说过之后，裴千里以为柯源来多半是吴渊之的仇家。他借口找配方，其实是为了寻仇。
“这张配方可有什么奥妙？”姚夫人替裴千里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若是只是文字，我可以把配方原文默写出来给您。”
“不不不，不是内容，而是那张纸。如果夫人能帮我找到原来那张写着香料配方的纸，多少报酬都不是问题。”
姚夫人两手一摊：“我越听越糊涂了。”
柯源来沉吟不语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也罢，既然要请您帮忙，自然要告诉您实情。”
原来二十年前，柯源来尚是个到京城来投奔亲戚的穷书生。他一路颠簸长度跋涉，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却发现亲戚已经离开京城。因为身上的钱用尽了，又人生地不熟，他只能在街头游荡。路过茶叶蛋的摊子时，他腹中饥饿难耐，便厚着脸皮求店主赊一个给他。店主见他是个读书人，大概是动了恻隐之心，就给了他一个茶叶蛋，还说不用他还钱，只要柯源来帮忙抄个香料配方。
“我想既然是独家配方，老板肯定不会把这张配方贴出来，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便抄了一份，还特地抄得像对联，让别人看不出来这是茶叶蛋的配方。如今，我十分后悔，想把我写的东西买回来。”
姚夫人听明白了：当年他没想到后来竟然能成名还有这样的荣华富贵，所以如今越想越觉得一个茶叶蛋就贱卖了自己的字这件事太没面子了，所以想把它拿回来。
裴千里越听越想笑：觉得柯源来多半是照着戏文胡诌的，还卖字换茶叶蛋！
“那东西有多大多长？”
“大概只有我这手掌长度这么宽，二尺来长，应该卷起来收藏，像个小卷轴。”柯源来说完，又站起来深深作了个揖，“请夫人体恤老朽的心情，务必替我把那个卷轴拿回来。”
姚夫人笑了笑：“您要如何证明那东西是您的？”
柯源来想了想：“好办，借夫人的文房四宝一用。我原样写一份出来，夫人一对不就知道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姚夫人叫人拿了笔墨纸砚上来，顺便点上了灯。
柯源来研墨，取笔，毫不迟疑一手挥就一副字。
姚夫人捧着墨迹尚未干的纸念到：“茶叶一酱油二三勺似得香汤五分满，花椒六白糖七八钱久等鸡蛋十成熟。”她是在念给裴千里听。
裴千里惊讶地微微皱眉：除了吴渊之、张郎中和他，应该没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个配方。莫非，柯源来说的还是实情？不然他怎么能一字不差的念出来？
柯源来接着说：“只要能把原来那副卷轴找回来，不管花多少钱，老朽都愿意。”
姚夫人放下手里的纸，幽幽叹了一口气：“您知道的，红烟楼不缺钱，缺的是一个肯为红烟楼遮风挡雨的贵人。不然随便来个人，想来砸招牌就来砸招牌，想掀桌子就掀桌子，想不让我们营业就不让我们营业……”
柯源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毕竟是柯玄郁不但威胁要来砸场子，还用兵逼迫红烟楼找茶叶蛋。现在他们又来求红烟楼办事……
柯源来讪讪地拱手：“夫人放心，只要您能帮我找到那张纸，除了皇上，以后谁都不敢再为难红烟楼。”
姚夫人笑眯眯地一拍手：“哎呀，一言为定，那可真是太好了。柯大人果然是个爽快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夫人这是答应了？”柯源来一脸惊喜。
“嗯。大人要是守信，民妇自当尽力而为。”
“何时开始？”
“那要看柯大人愿意出多少钱，如何配合民妇了。”
柯源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放在桌上。盒子里面装了一颗核桃大的蓝色珠子。
裴千里跟随裴乞丐四处游历，见过无数宝贝，没觉得这珠子有什么特别。
姚夫人迎来送往各国的达官贵人，更见过不少稀世珍宝。就算是馒头大的珠子，她都不稀罕，所以只是笑了笑，脸上有些不以为然。
柯源来站起来，把桌上的灯吹熄了。
房间里瞬时沉入了墨汁一般的黑暗中。
桌上忽然发出幽幽的蓝光，那光亮越来越大，最后竟然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原来是那珠子发出来的光。
夜明珠？
裴千里微微一挑眉：也还算就几分意思。可惜，夜明珠他也有好几颗。
姚夫人刚要说话。那幽幽蓝光里忽然闪出一条巴掌大的细长银色鱼儿。
姚夫人惊讶地张大了嘴，盯着那鱼儿不放。
鱼儿顽皮地在蓝光里钻上钻下，摇头摆尾，仿佛在碧海里游泳一般。
饭太稀跳了出来，追着那鱼儿跑。
鱼儿像是活的一般，总在饭太稀就要够到它时游开了。
饭太稀终于在桌上，用爪子盖住了鱼儿。只是松开爪子，它却发现手掌下空无一物。
“在那里。”姚夫人指着天花板提醒饭太稀。
鱼儿从天花板上探出头。饭太稀一跃而起，却没够到。
鱼儿受惊从天花板跳出来，水花四溅。
饭太稀落地后，就在下面张着嘴等着接住鱼儿。
那鱼儿却落到了桌上，钻了进去。
饭太稀跳到桌上，歪着脑袋左看右看。
原本红木做的桌面如水面一样碧波荡漾，那鱼儿却再不出来了。
柯源来把盒子一盖。屋子里又陷入了黑暗中。
“来人，掌灯。”姚夫人下令后，才有人又拿了一盏灯上来，照亮了房间。
“如何？”柯源来淡然地问。
姚夫人自觉刚才有些失态，干咳了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看来那张纸对柯大人真的是十分重要。不然柯大人怎么舍得用这个宝贝来换。”
柯源来笑了笑：“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夫人喜欢最好。”
“您回去等消息吧。”姚夫人笑了笑。
柯源来要把盒子拿走。
姚夫人伸手压住了盒子：“这个，就放在这里吧。”
柯源来脸色一沉。
姚夫人似笑非笑地说：“不好意思，小本经营，找着东西要花很多银子和人脉，万一找到了，您不要……”其实，接下来的话，姚夫人不好直说。万一柯源来到时候反悔，甩几块碎银就想把东西拿走，她也没有办法。
柯源来缩回手，点头：“可以，谅你也不敢玩什么花样。不过，既然我留下着东西，你要给我个时限。”
姚夫人站起来：“您请稍坐，民妇得跟伙计商量一下。”
“夫人不就是老板吗？还要找事商量。”
“我虽然是老板，却要出去打探消息的伙计商量一下。不然随便许个时间，到时候做不到，您岂不是要来找我麻烦？”
柯源来点了点头。
姚夫人拿了盒子，走了出去，下楼然后从暗梯上了暗间。
裴千里接过盒子，打开看了看，跟姚夫人说：“三个月。”
姚夫人留下盒子，走了，又回到方才的房中。
“民妇找人问了一下，就算动用所有关系，最快也要半年。”
“最多三个月。”
姚夫人皱眉：“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柯源来板起脸来：“夜长梦多。夫人手眼通天，找张纸用不了那么久时间。”
姚夫人叹了一口气，一脸不情愿：“那就三个月吧。不过，我可不能保证一定能找到。”
“夫人答应了，就肯定行。”柯源来一脸轻松，起身告辞而去。
裴千里却在暗间里皱眉望着那珠子。
他在聚宝阁地窖下发现的东西里有一个账本，里面记录了聚宝阁藏品的数量、名字、大小和图样。其中有一大半藏品并不在地窖里。他猜想有些应该是毁于大火，有些多半是被人趁火打劫偷走了。
账本里记载了一对珠子：公的叫凰珠，亮起来的时候如大火连天，一只凤凰在火中涅槃。母的叫鲛珠，光如晴天碧海，有鲛人游戏其中。只是不知情的人都会把鲛人看成鱼儿。
如今他手里这个珠子应该就是鲛珠。
姚夫人见裴千里这幅模样，便问：“你认得这个珠子？”
裴千里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这个珠子，怎么会落到柯源来手中？”
姚夫人立刻明白这可能是裴乞丐的旧物，叹了一口气：“莫多想。那时候京城那么乱。皇宫里的东西都能丢，何况是民间的。再说，裴先生离开之后，皇上把聚宝阁的东西都充了公，后来再赏赐给长公主或者驸马，也是有可能的。”
裴千里点点头，释然了：这倒也是。不过凰珠是不是也在柯源来手中？
姚夫人拿起那珠子笑了笑：“那张纸到底有什么玄妙啊。柯源来竟然舍得拿这稀罕物来换。”
裴千里皱眉：“我一时也猜不着。”
“难道是卷轴两头的轴是什么稀罕物？”
“也有可能。”
姚夫人放下珠子：“不管了。反正我们也没吃亏。长公主忽然不追杀你莫非知道你跟红烟楼有关系，而柯源来又想让红烟楼帮忙找东西。”
裴千里想了想：“说不好。这家人都太阴险狡诈，让人捉摸不透。”若只是想拿回自己落难时贱卖的字迹，柯源来完全可以等到的对方拿出来卖的时候高价买下来，或者直接动用长公主的势力抢过来，为何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偷偷摸摸，还不惜下这样的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