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夫人冷笑：“柯大人莫非是想赖账。”
裴千里也有些惊讶：他跟裴乞丐学的假冒书画的功夫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比他强，绝对不会有破绽。柯源来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柯源来忙拱手：“夫人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这张是真的也不是真的。”
姚夫人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叫真的也不是真的？柯大人在打哑谜吗？”
柯源来叹气说：“夫人有所不知，书法裱装有个不能跟外人说的行规，就是把原画的纸各层揭起来，在分别装裱成画。这一张底面光滑，应该是最后一层，所以墨迹很淡，有些笔画还断了。”
裴千里倒是知道这个门道，只是这张虽然没有寻常的纸厚，可是相比其它被揭过的纸又要厚一些，所以刚才没往那方面想，也没仔细看。现在听柯源来一说，他才仔细研究了手里那份，果然是揭了几层的底层，想来当初那卷轴应是选用的特制厚纸，才让人不容易看出来。
姚夫人似笑非笑：“民妇有点想不明白，那卖茶叶蛋的老板，为何要这么做？”
“大概是见老朽如今有了点名气，想要做成几幅，好多卖些钱。”
姚夫人淡淡一笑，扶了扶自己的发髻：“民妇是门外汉，柯大人说的这些，民妇也不懂。”姚夫人言下之意是，柯源来说的话真假难辨，还是柯源来想耍赖。
柯源来摆手：“夫人莫误会，这一张的报酬，我照给。您开个价，要多少钱，才肯把剩下的都帮老朽找齐。”
姚夫人皱眉：“依柯大人看，一共揭了几层？”若是揭了十层八层，哪得找到何年何月？
柯先生摇头：“不能确定，最少能揭两，三层最多能揭五六层，看装裱人的手艺。”
姚夫人一脸难色：“哎呀，光找这一张都动用了民妇所有人脉，若不是恰好出了这档子事，哪有这么容易找到。民妇须的要找人商量一下。”
柯源来拱手：“有劳夫人了。”
姚夫人下去，依旧回到了暗格里，好一会儿才回来了，端坐许久才说：“柯大人，不是民妇要狮子开大口。一来您也不知道到底揭了几层，二来如今一点线索也没有，民妇还不知道要打点多少关系。”
柯源来忙说：“夫人不必绕弯子，直接告诉老朽，你要多少酬劳。”
姚夫人才说：“民妇要一颗跟上次那个相当的珠子。”裴千里没跟姚夫人说这珠子有公母一对，只说柯源来手里说不定还有。
柯源来脸色一变上下打量了一下姚夫人，没出声。
姚夫人巴不得他说不行，立刻站起来：“既然柯大人舍不得，那就算了吧。”
柯源来忙说：“夫人莫着急，老朽去想办法。”
姚夫人伸出一个指头：“除此之外，我还要这个数给手下跑腿，打点关系。”
柯源来问：“一千两银子？”
姚夫人摇头：“不不不，一千两岂不是小看您了吗？民妇要一万两黄金。”
柯源来明显有些生气了：“夫人太为难老朽了。您可知道，皇上的国库里也未必有一万两黄金。”
姚夫人笑了笑：“有什么珠宝玉器古玩字画能折算一万两黄金也行。若是揭了六层，民妇就还要找五层，算起来，一层也就两三千两黄金，不贵。”
柯源来攥紧了拳头，好不容易才把火压下去：“好。不过这么多金子，老朽要时间筹措，可不可以请夫人先找。”
姚夫人娇笑了一声：“当然。”
裴千里越听越觉得这个卷轴里的秘密肯定很值钱。话说无利不起早，若柯源来肯出一万两黄金，那肯定这个卷轴藏的秘密至少两倍于这个数。难怪柯源来不惜杀人也要夺回来。
独孤初把‘张家医馆’两边的院子都买下来之后，派人‘帮’裴千里他们搬了家。蒋大头索性跟裴千里他们搬了过来，住在隔壁的小院子里，相互有个照应。程海棠和韩冷香住在另外一边隔壁大宅子，然后瞒着独孤初在中间开了个小门，方便两边行走。
独孤初起初还每日来看看，后来朝事繁忙就没来的那么勤了。
裴千里开始悄悄把从‘张家医馆’到寻物坊也就是过去的聚宝阁这一路上所有房子和店铺里都搜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地道暗格，也没有什么奇珍异宝。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吴渊之到底指的是什么，只能坐在院子里冥思苦想。
裴千里听见隔壁韩冷香在问程海棠：“头油没有了，我要出去买点，你跟我一起去散散心吧。”
“我这几日身子不舒服，不想动。”程海棠连声音都是懒懒的。
裴千里立刻打开中间的小门，说：“我陪你去。”他献殷勤得有些太过明显，自己都觉得脸红。自那日装死之后，他总觉得亏欠韩冷香。虽然他跟那个赵慕霖没什么瓜葛，可是却莫名的心虚。
“省得你出去又遇见什么不识相的男人。”裴千里讪讪地又解释了一句。
韩冷香不置可否，往外走。
裴千里忙跟上，然后还不忘回头问程海棠：“你想吃啥，我给你带回来。”
“呵呵，有那酸得牙根软的山楂给我多带几个。”程海棠讥笑裴千里没骨气，也笑韩冷香是个醋坛子。
裴千里和韩冷香都装作没听见。
一路逛过去，但凡韩冷香看了一眼的东西，裴千里便全部买了下来。最后他满手东西，硬生生把自己的脸和上半身都挡住了。
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裴千里忽然意识到赵慕霖正迎面而来，不由得寒毛一竖把自己的脸越发藏得严实。
韩冷香察觉到裴千里的紧张，停下脚步回头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裴千里。
裴千里忙递眼色，示意她快走。
韩冷香翻了个白眼，加快了步子。
赵慕霖果然没认出裴千里，与他擦肩而过。
韩冷香忽然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身后的香气似乎是远去了，裴千里松了一口气顺着韩冷香的目光看过去。
原来是个买菜的，担子上挂了几支绿色的拐枣。
他压低声说：“如今还没上霜，这东西吃起来很涩，挂在这里只是买来玩的。等上了霜我再给你买一大把。”
韩冷香没出声，垂眼接着走。
裴千里正要跟上去，忽然察觉后面的香气忽然又清晰了起来，脚步声也是从朝着这边而来，暗道不好，加快了步子。
赵慕霖却已经拦在了面前。
“是你！”她声音里满是惊喜，“刚才你被挡住了，我还没认出来，幸好回头看见了你的背影。”
韩冷香默默隔在了裴千里和赵慕霖之间：“这位小姐，有什么事？”
赵慕霖这才发现原来裴千里身边还有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韩冷香。
赵慕霖虽然说不上漂亮，却也长得乖巧甜美。
被赵慕霖用这样目光打量，让韩冷香很想扯下面上那个眯眼塌鼻的面具。
裴千里耍杂耍一般，把所有东西用一个手拿着，空出一只手来，捉住韩冷香，以免她冲动暴露了自己。
“虽然长得不一般，气质却是出奇的好。我看上的人，眼光果然不错。”赵慕霖忽然眯眼一笑。
裴千里暗自叫苦不迭：什么叫你看上的人？！我们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好不好？
韩冷香接过裴千里手上的东西：“累了。”
“嗯，娘子，我们回家。”裴千里十分乖巧地配合韩冷香。
赵慕霖一副震惊的模样：“你竟然已经有夫人了。”
裴千里没理她，扔了块碎银在买菜的小贩框里，然后拿了那几支拐枣，跟韩冷香走了。
这一招，估计比装死还有用。赵慕霖作为堂堂尚书家的千金，就算是庶出也不绝对不可能给个平头百姓家做小。所以，赵慕霖以后都不会再纠缠他了。
回去的路上，韩冷香低着头一直不说话，弄得裴千里心里直打鼓。
回到韩冷香住的院子里，他放下东西，苦着脸说：“我跟她真没什么，你别多想。”
韩冷香点头：“嗯，我知道。”
裴千里皱眉：“那你怎么？”
韩冷香却捻起那几枝拐枣，扯了一个放到嘴里，慢慢咀嚼了起来。韩冷香平日爱干净到洁癖，今日却连洗都不洗就吃。
裴千里惊讶地问：“不涩吗？”
他也扯了一个，尝了尝，立刻被涩得张不开嘴。
韩冷香淡淡地说：“我们叫这个叫万寿果，因为每个果子看着像‘万’字，我爷爷觉得万寿无疆寓意很好，就在我父亲出生时在后院里种了一棵。我小时候，那棵树就已经很大了。”
裴千里愣了一下，意识到她说的是南国的皇宫。
话说南国的新皇都宣布登基这么久了，除了派人给独孤信送了一封信让把公主送回去，还没有派任何使臣来向北国递交国书示好，也没有昭告天下，更没有听说什么官员任免，这太奇怪了……
裴千里想得出神，听见韩冷香说：“每年那棵树都会结很多果子，沉甸甸的压满枝头。打过霜之后，叶子都掉了，那满树果子还有香气，就更诱人了。可父亲却说那是南国的祥瑞，不许任何人碰它。”
抬头一望，裴千里见韩冷香盯着手里的果子眼神忧伤，笑了笑，柔声安慰道：“原来是这样。一棵果树而已，不用介怀。他不许你摘，以后看见有人卖这个，我一定给你买，让你吃个够。”
“父亲很严厉，不苟言笑。他说不许碰，就没有人敢抗命。我曾偷偷试着用竹竿打，可是树太高，竹竿够不着。奶娘心疼我，从外面买回来给我吃，我却觉得那棵树上的肯定比外面买的要好吃，看着那好端端的果子都被鸟儿吃了，很生父亲的气，觉得他是故意馋我的。”韩冷香有开始把果子一把一把摘下来，连子都不去掉便往嘴里塞，仿佛一点都察觉不到苦涩。这是她第一次关于亲人的事，裴千里知道，那对她有多难。见她的手一直在抖，他心疼得无以复加，抢了她手里的果子，用手包住她的手。
韩冷香望向门外：“有一次，我太想尝尝它的味道，趁着大家都在午睡时，悄悄溜出来，爬上了树。我只差那么半寸就能摘到果子了，却失足摔下来，昏迷不醒。”
裴千里听的心都悬到了半空，却不敢出声问。
“母亲守着我一直哭。哥哥说我吃了万寿果一定就会醒来，悄悄爬树摘了果子给我。”韩冷香含着泪笑了，“我到如今都还记得他脸上带着蹭伤捧着万寿果坐在我床前的模样。他那么温和善良的人，怎么会有人……”
韩冷香忽然哽咽到说不出话来了。
裴千里轻轻叹息，将她搂在怀里。
“我醒了，父亲很生气，却一声都没有责骂我，也没有责骂兄长，而是让人把那棵树砍了。我才知道，原来父亲只是怕我受伤，怕宠溺我的其他人为了我受伤才禁止大家爬树摘果子。他说那棵树是什么祥瑞之树只是个借口。从此我就再不敢顽皮了，我逼着自己像父亲一样淡然冷静。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身份。谁曾想，我那么努力，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局。早知道我应该像海棠那么肆意想干什么干什么，像赵慕霖那样喜欢谁就粘着谁不放。”
“你现在也可以喜欢谁就粘着谁不放。”
“裴千里，我想回去，如果不去见他们一眼，我这一辈子都……”
“我们会回去的，一定。”裴千里坚定地说。
韩冷香抬头看着裴千里，满脸的眼泪：“那个家已经没有了，裴千里，如果离开这里，我就真的没有家了。”
见她玉雕一般的脸上全是泪水，裴千里也红了眼眶，伸手温柔替她擦着眼泪：“我小时候从没有在一个地方待着超过两个月，也很少在同一个地方睡觉超过十晚。我以为自己从没有背景离乡的感觉是因为一直在流浪。直到养父死了，我才知道，其实那是因为养父一直在我身旁。有他的地方就是家。他死了，我就没有家了。我去了青山寺，每天跟很多人在一起吃饭练功，每天睡在同一个地方。我以为那样就能找到家，却还是觉得孤零零的。我不停的收养宠物，我不是善心泛滥，我只是想不那么孤单。”
韩冷香止住了哭。裴千里连亲生父母的面都没见过，更别说享受慈母严父的温情。她至少还是衣食无忧，被亲人捧在掌心中长大。她却从没见过裴千里抱怨和消沉，即便是再难再痛苦的时候。
“你要是尝试过在死人堆里打滚，跟狗和老鼠抢食，你就会知道，活着就很好了，没什么好抱怨的。”裴千里用力捏了捏韩冷香的手，“现在我有你，有朋友，有嘿嘿嘿它们在身边，我也有家了。你不用担心，不管到什么时候，你在我心中都是无可取代的。”
韩冷香抱着他的脖子。
裴千里把脸埋在她颈窝里。
程海棠隔着门听着，早已泪流满面。
她何尝不是呢？父亲死了，她已经没有了那个家，如果离开这里，她就真的没有家了。她希望蒋元瀚快些恢复，一方面是因为愧疚，更多的是，害怕如果有一天，裴千里和韩冷香成了家，她就成了多余的人无处可去了。
蒋元瀚在屋子里听着，也想到了这一点。忽然轻轻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你怎么这么混蛋，怎么就想不到她也很害怕，很孤单，总想赶走他。”
程海棠察觉有什么舔着她的脸，抬头一看原来是团子。
这四个禽兽现在常常一起出去玩，再一起回来。看来这会儿是饿了，所以都回来了。
滚蛋落在裴千里身边的桌子上干咳了一声：“那个，抱完了该做饭了，饿死本神鸟了。”
裴千里毫不犹豫捡起一个拐枣，朝滚蛋扔了过去：“大爷我一跟老婆亲热你就来捣蛋，一跟老婆亲热你就捣蛋，你还想吃饭？吃这个吧！！”
裴千里悄悄把这一路过去所有院子又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他坐在台阶下看了好一会，忽然站起来走到那日吴渊之躺的地方，躺了下来。
原本在树下假寐的蒋元瀚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才走过来查看：“老大，你别想不开。”
裴千里说：“让开。”
“天凉，起来吧。”
“让开，别挡住我看风景。”
蒋元瀚看了看头顶渐渐乌云密布的天空：“要下雨了，老大，起来吧。”
本来在屋檐下睡懒觉饭太稀忽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妖娆的走过来，坐在了裴千里的脸上。
“下去。”裴千里郁闷的下令。
饭太稀不理他，只是挪动了一下屁股在他脸上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裴千里却没起来。
这太不正常了！蒋元瀚惊慌起来，跑去敲小门：“喂，你们过来看看。老大疯了。”
程海棠和韩冷香一起跑过来，然后瞪着躺在地上的裴千里：“你干嘛？”
“我想换个角度看问题。”
程海棠想要过去把裴千里扯起来，却被韩冷香拽住了。
裴千里学吴渊之的样子伸出手指着前方。是寻物坊的方向没错，莫非他漏掉了什么？
从他的位置过去，还有泥地，树，围墙，泥地，树……
等等，那东西会不会就在这个院子里呢？所以吴渊之二十年里才会不停的回道这里。
可是那日独孤初的士兵已经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如果藏在院子里的话，会在哪里呢？
裴千里一跃而起，韩冷香他们被吓得一起往后退了一步。
裴千里把院子里种了花草的地方仔细检查了一遍。这些花草年都要翻土。围墙是新的，最近被新修葺过。吴渊之一家是两年前才重新搬回来的，要是把东西藏到地下和墙里面，肯定早被人发现了。
天空忽然下起雨来。
“进去吧，这样子看着要打雷了。”蒋元瀚焦急地催促裴千里。
刚说完“撕拉拉哐”一个闪电劈在那棵榕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