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宾客，裴千里立刻跑到后院，仔细查看烧得一片狼籍的婚房。
苦心准备了那么久的东西，全部都烧没了，想想真是心疼，裴千里站在灰烬中，朝还在围墙上看热闹的饭太稀和滚蛋招手。
它们两个一个飞一个跳，从墙上下来，到了裴千里身边。
“有人放火？”裴千里问。
滚蛋摇头。饭太稀说：“喵无。”
“直接从里面烧起来的？”
两个一起点头。
那就跟他推测的一样了。
他到大堂之前还去婚房确认过，木炭盆边没有任何易燃物。如果没有人进去婚房，木炭是不会自己点燃旁边的东西的。
裴千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除了烧焦的气味，空气里并没有纵火常用的桐油，白酒等的易燃物味道，却有一种淡淡的大蒜味。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有一样东西可以自己烧起来，还会散发这种大蒜一般的气味，那就是层状的火石。他跟随裴存善流浪之时，裴存善曾指给他看过。
跟需要打击和摩擦才能冒出火星的普通火石不同，那种火石一层一层，比较脆，稍稍一碰就会碎裂，露出里面的白磷来，然后就能自己烧起来。
这种火石很危险，所以一般没人用。
有钱人会在墓道两边墙上的长明灯放这个。墓道被封上后，白磷没有空气不会燃烧，不过一旦墓门再次被打开，新鲜空气涌进墓道，那些灯就会自己燃起来。
“看出什么了吗？”独孤初淡淡地在裴千里身后出声。
“没。”裴千里嘴角抽了抽。
“今日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裴千里回头望着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能往后推几次？你觉得他会看不出来？”这个婚是一定要结的，不然独孤信把沈大人提拔做丞相的苦心就白费了。朝堂之事，这么重要的官职，绝不能朝令夕改。就算是独孤初不想，独孤信也会逼着他娶沈小姐进门。
这一点，独孤初应该比他更清楚。
独孤初冷着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千里掸了掸身上的尘，冲饭太稀和滚蛋一招手。等它们跳上了肩头，他便不顾而去。
裴千里回到住处，发现程海棠在院子里枯坐着。韩冷香立在她身边一幅手足无措的模样。蒋元瀚也一脸惶惶然地样子。
昨日他没回来，莫非又发生了什么事？
韩冷香见裴千里回来了还那么狼狈，迎上来惊讶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顺便去救了个火，我没受伤。”裴千里扯了面具，朝程海棠抬了抬下巴，问韩冷香，“这又是闹哪一出啊？”
韩冷香皱眉说：“她从昨天你走了就这样了，不说话也不理人不知道是不是傻了。”
裴千里叹了一口气：“放心，我有良药治她这个心病。”
他走过去淡淡地对程海棠说：“放心，婚房着火了，还没来得及拜堂婚礼就取消了。他没受伤，婚房烧坏了，短时间是结不了婚了。”
程海棠忽然猛地吸了一口气，捂着脸哭了起来。
韩冷香红了眼眶，走过去抱住了她。
程海棠呜咽着说：“过去你总说身为皇家儿女有太多不得已，我不以为然，没想到报应这么快就应验到我身上了。”
裴千里精疲力竭，撇下她们要进房间睡觉。
蒋元瀚盯着程海棠，低声喃喃自语：“我还不如死了好。她嫁给独孤初我也痛苦，她这样子，我也难受。不如死了干净。”
路过他身边的裴千里忽然暴怒，捉住蒋元瀚对着他脸上就是一拳：“混蛋，你如果死了，她会更痛苦。其实就算当时你没出事，从崔景初变成独孤初那一刻起，程海棠就不可能嫁给独孤初了。”
蒋元瀚猝不及防，生生吃了一拳，却不躲。韩冷香和忘了哭泣的程海棠惊恐地瞪着一幅要杀人样子的裴千里。
裴千里高高再此扬起拳头，却迟迟没有落下去。他瞪着蒋元瀚许久，才忽然松了手，站起来，居高临下冷冷地说：“你要是真的爱程海棠，就赶快好起来，带她离开这里。”
他冷着脸，进屋，反手关上了门。
蒋元瀚站起来靠在柱子上，低着头，让人看不清楚神色。
程海棠和韩冷香想上来查看蒋元瀚的伤口。
蒋元瀚却忽然也转身进房间去了。
程海棠和韩冷香面面相觑：完全想不明白这两个男人忽然抽什么疯。原本程海棠才是最需要被担心被安慰的人，现在她倒是更担心他们两了。
裴千里仰面倒在床上，捂着脸想：他也到了极限了。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再多折腾几次，他都要得心病了。
裴千里原以为独孤初会对火灾草草调查一下敷衍过去就算了。独孤初却请来刑部尚书京城府尹等跟他勘查。
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有人把磨碎的火石泡在装了水的碟子里，用红布盖着，放在婚房里。看着跟旁边的花生红枣莲子一样，不会引起人怀疑。
房间内温暖干燥，等水蒸干了，火石就自己烧了起来点燃了盖着的红布，然后把桌上其他东西都点燃。
那人没算到独孤初会在房中点炭火。炭火烤热了屋子，又打开窗户通风加快了泡火石水的蒸发，以至于起火的时间提前了。
不然，就很有可能在独孤初洞房的时候着火。
这种可以自己点燃的火石不常见，只要稍微一查就能查出来从哪里来的。
有人看见那个最近常出入王爷府，负责为王府送东西的小厮曾经买过这种火石。加上他是唯一一个能出入婚房的非王府的人，于是铁定就是纵火人了。
独孤初禀报给了皇上，皇上大怒，下令全国通缉此人。
裴千里见满街贴着他带上那个面具的画像，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草，这家伙原来一早就算好了要嫁祸在我身上。”什么选婚房造婚房布置婚房，让他带同一个面具从前面出入都是为这个做准备。那个去买火石的多半是带着跟裴千里一样面具的独孤初。他们身形相似，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刻意用对方的方式说话，就能轻易骗过不熟悉的人。
独孤初肯定是用石头装在同样的碟子，在房间点银炭实验过很多次，算准了时间，所以才一再叮嘱裴千里要用银炭。
虽然裴千里明知道独孤初这么做是为了躲过大婚，虽然结果对裴千里没什么影响，只是损失了一张面具，可是这样被人利用栽赃实在是太气人了。
官兵拿着那张画像，自然是抓不到人的。
独孤初向独孤信禀报这事的时候，独孤信不置一词。
等散朝的时候，忽然有太监上来悄悄叫独孤初跟他过去。
独孤初会意，避开众人跟上了太监。太监把他领到了一个偏僻的宫殿。
独孤初一看此处如此寂静却一尘不染，里面的摆设装饰都不是一般嫔妃能用的，立刻意识到这里是崔常乐曾经住过的地方，站在庭院中央，猛然失了神。
听人说，崔常乐的个性极其随和活泼，在宫中不争不抢，十分佛性，对下人却是极好的。
独孤信却独宠她，宫人又多护着她，所以其他妃嫔即便是嫉妒成狂，也不敢有半点怨言。
崔常乐去了这么多年，仍有宫人因为想念她悄悄来此处哭泣。
听说当年她生下孩子后，羞愧惶恐，原本打算瞒着独孤信悄悄把孩子送出去。独孤信知道了，竟然不怪她，还暗中安排了这么多人配合她。
这么多年如此多宫人硬是把这件事守得如铁桶一般不漏一点风声，可见她在宫中人缘有多好。
如果能在她身边长大的话，该有多幸福？如果他真是她的孩子的话，那该是一件多美好的事情？
独孤初闭上了眼。一不小心湿了眼眶。
独孤信的声音幽幽从黑暗中传来：“朕也很想她，这二十年以来，朕没有一天不想她。朕也很想你，朕想把你留在身边，手把手把你教大。可是既然她宁死也不肯，朕便只能依着她。世人都说，朕宠她宠得有些过了。朕是太宠她了，以至于如今也这么宠你。”
独孤初听他话音里杀机隐现，立刻跪了下来，声音颤抖着说：“父皇。”
“朕的几个儿子里，你的抱负和胸襟最像朕。朕真的没想到，珏儿为了个女人不顾前程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这样？”
“父王在说什么，儿臣听不明白。”
“你当朕不知道你的算盘？你倒是想得好，朋友，爱人一个都不愿舍弃。”
“儿臣知罪。”独孤初伏在地上，用最卑微的姿态向独孤信求饶，“儿臣实在不能没有她。”
他不怕独孤信惩罚他，因为出入沙场这么多次，九死一生，早就看淡了生死。他只怕独孤信迁怒于程海棠，把之前的许诺统统作废。也怕其他人也跟着遭殃。
独孤信又说：“朕可以配合你的计划，就像当年配合你母亲一样。”
独孤初惊喜地抬头望向独孤信。
独孤信从黑暗里走出来，俯身用鹰一般的眼睛恶狠狠望向独孤初的眼底：“不过，你要做出一个选择。”
独孤初的眼睛猛然睁大，他意识到独孤信要他干什么了。
“你告诉我，你是选裴千里还是选程海棠？”独孤信眼里嗜血残忍的笑意。
独孤初明白，如果他不选，他们两个都不会有机会存活。独孤信刚才悄悄把他叫来，就根本没打算给他机会通知裴千里或者程海棠逃跑。
独孤信只要把他的虎符一夺，悄悄下令关好所有城门，然后一间一间宅邸去搜，裴千里和程海棠根本无处可躲。
或许独孤信已经知道程海棠他们住在哪里了，只要悄悄把那院子一围就能把丐帮和乌衣帮一起解决了。
气血在胸口翻涌，独孤初想要大声告诉独孤信：裴千里有可能才是崔常乐的儿子。可是他也知道，如果这么说，不但证实不了这件事救不了裴千里，还会让独孤信对他的血统产生怀疑。
如今，独孤信是他唯一的后盾，如果失去独孤信的信任，他无法立足，更谈不上保护其他人了。
硬生生把喉头那口血咽了下去，独孤初用颤抖的声音说：“程海棠。”
独孤信下旨说，继续抓捕那个奸人，今年之内也没有良辰吉日了，独孤初的婚事索性明年开春再说。
裴千里听这么说早暗暗松了一口气。抓不抓人的没关系，关键是独孤初的这个计策起效了，他也可以开始证实那个假镇纸的去向了。
其实他一早在镇纸里卷轴的纸上沾染了人闻不到，猫狗却能闻到的粉末。
如今，他只要让滚蛋循着气味去找，便知道镇纸在哪里了。
滚蛋果然在柯原来家中柜子的暗格里找到了那张纸。
这样一来，他的推测就有了证据：柯源来派人去吴渊之那里搜东西。柯源来未必知道镇纸的事，却肯定知道裴千里能找到真正的卷轴，也隐约猜到裴千里会在独孤初大婚的时候出现在独孤初身边。
找天下第一美味茶叶蛋什么的，果然都是柯源来用来找到裴存善留给裴千里的卷轴的借口。就是不知道长公主知不知情有没有参与。
裴千里甚至觉得柯源来一早就怀疑吴渊之的身份，所以才让张光（吴光）进驸马府。这样，他就可以把吴渊之留在京城，好慢慢追查卷轴的去向。
疑点依旧很多，第一剩下的卷轴在哪里？第二为什么柯源来写的，却不知道下落？第三、柯源来跟裴乞丐是什么关系。第四为什么柯源来到京城这么久都不找，偏偏在他再次回京才来找。是巧合？还是柯源来知道了他的身份？第五，这张卷轴到底有什么奥妙啊？
裴千里坐在院子里对着光看那张纸。没有任何隐藏的文字图纸，纸质也很普通。
因为弄不懂卷轴的秘密，所以裴千里也不能肯定假卷轴能唬住柯源来。
门忽然一响，喝得有些醉了的蒋大头从门口摇摇晃晃进来，扑在桌上。
裴千里正要把纸收好，发现原本两眼昏昏的蒋大头忽然盯着纸不放，心里一动，问：“你认识这个字？”
蒋大头笑了笑：“我肯定看错了。”
“说来听听也无妨。”
“看着是有些眼熟，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字迹很像。不过，那个人离开京城很久了。”
“是谁？”裴千里紧张地追问。
蒋大头一边想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大概二十几年前，有一个年轻人饿晕在聚宝阁的门口。裴掌柜可怜他衣衫褴褛瘦弱不堪又举目无亲就收留了他。他说他是个秀才。裴掌柜见字写得还不错，便让他在聚宝阁做了个负责抄写临摹装裱的伙计。这个字就很像他的笔墨。”
“那伙计如今在何处？”
蒋大头摇头：“聚宝阁大火之后，那个伙计也跟着裴掌柜一起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伙计可是姓柯？”
“不是，我记得他姓郭。”
姓氏可以改。字迹却很难。除非刻意模仿改变，不然也能看出端倪。
裴千里把纸收好，站起来把桌上的冷茶全部倒在蒋大头的脸上。
“干什么？干什么？”蒋大头被冰冷的水刺激得跳了起来。
“抱歉，我需要您清醒一点。”裴千里咧嘴笑了笑。
裴千里悄悄把蒋大头领到驸马府外，一起躲在树上。
恰逢柯玄郁从大门出来。
裴千里指着柯玄郁问蒋大头：“可是他？”
蒋大头张嘴盯着柯玄郁许久才说：“很像啊，不过按说那个伙计应该四十好几了，怎么会还怎么这么年轻？”
裴千里冷笑：原来如此。柯玄郁几年前考了状元，柯源来父凭子贵搬来京城。他深居简出，不是什么低调，而是怕蒋大头这样的故人认出他来。
蒋大头跟柯玄郁这样的贵人没有什么交集，所以没机会见到柯玄郁，自然也就不知道柯源来已经回来了。
听说柯源来曾买下聚宝阁隔壁，后又换了家宅。他也是在柯玄郁当上驸马之后，书法才被达官贵族们追捧，成为书法家的。现在想想，这不过是柯玄郁父子敛财的一种手段。而那些想要攀附柯玄郁的人可以通过高价买字画，来给给柯玄郁送礼。这样不但不会留下把柄，也不怕被皇上追究。真是两边都方便。
这样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既然柯源来是聚宝阁的伙计，裴乞丐叫他写这个卷轴就不奇怪了。说不定，他还知道这个卷轴的奥秘。
蒋大头喃喃自语：“那时候我见他失踪了，还在想，他会不会卷了聚宝阁的东西，怕裴掌柜责怪，才跑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他竟然成了皇亲国戚。”
裴千里恨得攥紧了手：既然柯源来是跟裴家人住在一起，为何他一个人独活？！他肯定是发现发现有贼人闯入却不叫醒其他人，而是自己躲起来了。等贼人走了，他才出来找卷轴未果，只能拿了一些财物连夜离开京城。
躲藏多年后，柯源来知道裴乞丐疯了烧了聚宝阁，想来没人追究他，而且过了这么多年认识他的人都死了，他自己也老了才敢回来。
他大概一直没想明白卷轴上写的文字是什么，直到一日他看见路边有茶叶蛋卖，忽然意识到那张单的香料是做茶叶蛋的配方。为了将来能凭借味道知道谁拿了那张纸，他依照配方做出茶叶蛋来然后吃下去，并记住那个味道。
真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这父子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立刻出来的。
裴千里恨不的立刻把他们碎尸万段为裴乞丐报仇！！
只是柯源来可能是这个世上唯一知道卷轴奥秘的人。
所以，他现在还不能杀柯源来。他要留着柯源来，直到把卷轴找齐，搞清楚裴乞丐到底要跟他说什么，再亲手把柯源来片成肉片！！
裴千里怕蒋大头忍不住动手，所以不肯在他面前显露分毫，只说可能是巧合，又跟蒋大头回来了。
他们回到住处，发现蒋元瀚在院子里等着他们。
昨日被裴千里打过的地方，依旧青肿。
裴千里一脸戒备，预防着他随时扑上来报仇。
蒋元瀚却忽然‘噗通’一声跪下了。
“我受不起这样的大礼，你有话就直说吧。”裴千里被他着举动弄得反而有些胆怯起来。
“我错了，老大，我错了，爹。我之前太混蛋，不能理解你们的苦心。从今日起一定好好练功，争取早日恢复到原样。”
呼，原来是被他打醒了。裴千里松了一口气。
蒋大头眼里却似有泪光。他转开头，表情有些不自然地：“知道就好了。臭小子，害你爹我担心了这么久。”
京城里有个奇怪传言，说京郊出现了两个鬼，来去无踪，看那棵树长得不顺眼就一掌劈了。谁在世时做恶多，这两个鬼也毫不留情把墓碑给劈了。
其实那只是裴千里每天陪蒋元瀚在人烟稀少的坟地附近练掌法，练轻功。那树和墓碑是他们不小心用力过度波及的牺牲品。
蒋元瀚的身手突飞猛进，如今已经可以跟裴千里过几招而不会太吃亏，精神也日渐好了。
只是程海棠一日比一日颓废下去。
她和蒋元瀚仿佛调换了位置。
不过，除了让韩冷香陪着程海棠多散心，裴千里也没有办法。
一日裴千里跟蒋元瀚练到下半夜才从城外回来。
今夜月明星稀，月光照在地上如白霜一般。
裴千里他们一边说一边走，然后在小巷外面停住了脚。
本该安静的小巷此刻竟然热闹得不像话。
巷子两边的沿着墙过去坐满了乞丐。各种年纪，高矮不一，胖瘦都有，却一样的衣衫褴褛，无赖无畏。
自从程半山死后，裴千里为了保证程海棠的安全，有意疏远了丐帮。他不停的换地方住，其实也是为了避免丐帮发现他们频繁过来蹭饭被人怀疑。
此刻这么多乞丐聚集在他家附近，莫非他们的身份如今已经世人皆知了？
裴千里十分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