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里皱眉：隋雪至那日来，脸上只是青了一点，哪里就到不能上台的地步了？
那两人却还在继续说话。
“曹家小公子得的什么病？”
“那孩子的病怪得很，说凶险也不凶险，可是南都这么多大夫，包括御医都硬是看不出来病因。”
“到底什么症状？”
“脸上长疮，眼睛红肿发烂，四肢上还长癣，夜里还发热滑泄腹痛拉肚子。”
“这么奇怪？”
“是啊如今水米不进，怕是活不长了。所以曹老板才这么忧心似焚，连日进斗金的梨香院都不开了。”
两人说着已经走远，听不清楚后面的话了。
裴千里自顾自地凝神细想：这些症状不就是疳积里面的肝疳和肾疳。虽然这两种一起发作的机会很少，可是也不是没有。
那些大夫不是看不出来，而是不敢冒险。曹老板在京城认识不少达官贵人。治好了还好，治坏了怕是还要赔上身家性命，所以大夫索性认怂说看不出来。这跟宫中太医治不好病是一样的道理。若是对寻常人，只管用各种猛药针石招呼，反而再凶险的病也能好。可是对于皇上娘娘和金枝玉叶，太医就只敢用温和的药，治不好也治不死，结果越拖越重。
裴千里自言自语：“嗯，这可是老天给我送来的好办法。”虽然有些不地道，可是他本意却是救人一命，大不了到时候多补偿些银子便是，也顾不得了那么多了。
曹府就在梨香院后面不远处，占地足足四五亩地，十分气派。可见这些年隋雪至帮他赚了不少钱。
曹老板正在为大夫对孙子的病束手无策而心急上火，大发脾气，掀了桌子，茶壶杯子摔了一地：“没用的东西，连个好大夫都找不回来。”
门房怯生生在门口探头探脑。
“什么事？”曹老板竖起眉毛粗声问。
“有个江湖郎中，说能救小少爷。”门房忙禀报。
“啊，快请他进来。”曹老板大喜。
裴千里穿身宽大的长袍，腰间别着个葫芦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曹老板远远看见裴千里，忍不住微微皱眉：这人这么年轻，能行吗？肯定又是个骗人的。
裴千里昂首挺胸，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哎呀，贵府的小公子，只有我能救。你们竟然敢如此怠慢，让我在门口等了许久？要不是救人要紧，我方才就转身走了。”
曹老板原本就是见惯了三教九流的人，能屈能伸，见裴千里这么说，为了救孙子，只能赶紧走几步出去迎接：“不知神医来访，有失远迎。”
现在他给这人几分面子。等下这人若是治不好，他就命人一顿乱棍打出去。
“先看看病人吧。”裴千里干咳了一声。
曹老板忙在前面带路，一路快步而去。
隋雪至正在湖边练唱，眼角瞟见曹老板身后那个人怎么看着那么像那个杂货铺的蠢货？他停了下来定睛一看，还真是裴千里，目光便一直追随着裴千里而去。
裴千里丝毫没有觉得心虚，长袍飘飘跟着曹老板进了内府。只是他心里直犯嘀咕：隋雪至的一只眼睛还真用白布缠着，看来是有些严重。到底怎么回事？
那孩子躺在床上，面红耳赤，气息浑浊，两个眼睛肿得像金鱼，脸颊和嘴角都溃烂得不像样子。被病痛折磨了多日之后，他已经两颊深陷，四肢纤细，独独头显得特别大。
孩子的母亲坐在床边已经哭得两目无神，神情呆滞，见了裴千里进来，都忘了避开。
侍女们将少夫人扶开。裴千里立刻上前给孩子把脉，装模作样沉吟许久，然后掰开孩子嘴往里瞧了瞧，才问曹老板：“贵公子夜里可有腹痛，然后大泄不止？”
曹老板惊讶地说：“是。你如何知道？”
裴千里暗自好笑：他当然知道。因为他小时候曾有过一模一样的症状。他只不过是需要确认一下，以免弄错了。
裴千里淡淡地说：“只是疳积。”
曹老板冷笑：“您这是开玩笑吧？若是只是疳积，南都里那么多良医会看不出来？”
裴千里一点也不慌：“因为这是肝疳和肾疳同时发作。疳积以脾胃疳积比较常见，肝疳和肾疳原本就少见，一起发作的情况就更少了。大夫多半以为这是阴虚火旺，却夹杂别的症状，所以不敢下药。小公子这是连吃了太多天好东西，身体受不了了。”说起来，当时他得病时大夫也是犹犹豫豫不敢下手，只有裴乞丐才有这个胆识和见识敢下诊断。
曹老板拧眉，好一会儿才说：“你要如何治？”
裴千里点头：“要治也容易，斗米虫两条，烘干碾磨成粉，搅拌至稀粥里，喂小公子吃下去。连吃十日。前几日只能用薄粥上的米汤，想办法灌进去，能灌多少灌多少，等他稍好才能用稀粥，最后三日可用浓粥。”
曹老板大喜：“快，叫人去寻斗米虫来。”
有仆人怯怯地说：“南山封山了，况且那东西要现抓现吃，药铺里没有现成的。”
曹老板摆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有的是钱，不管人家要多少钱一条只管寻来。”
曹老板吩咐完，才想起这里还有个大夫，忙让人捧出一锭足有十两金子：“多谢神医。”
裴千里看着曹老板似笑非笑地说：“贵公子怕是等不到你把那斗米虫寻来。”
滑溜得像曹老板一样的曹老板立刻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手里有斗米虫，忙郑重作揖：“神医若是手里有，务必赐我，让我救孙儿。”
裴千里叹了一口气：“我也是看孩子可怜。”他打开随身的葫芦，从里面倒出那条斗米虫。
曹老板伸手要拿。
裴千里却把手一缩：“诶，莫着急，我可是有条件的。”
曹老板知道他既然找上门，肯定是有备而来要好好敲一笔，心里咬牙切齿，脸上却只能陪着笑：“神医只管说。”
“听说梨香院的顶梁柱长得挺好看的，你便用他跟我换这虫吧。”裴千里笑嘻嘻地说。
‘放屁！你个其貌不扬、身无长物的江湖郎中，竟然也觊觎隋雪至的美色，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曹老板差一点脱口而出，却硬生生又把这句话咽下去，装模作样想了想才说：“你这里只有一条，我还要找十九条虫。况且要是别人听你用一条虫就换走了隋雪至，我怕是没东西再换得那十九条了。”
裴千里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第一个就漫天要价，后面的人他怎么打发？
他也不生气，笑了笑，将那虫子放在曹老板手里：“不着急，这一条送给你。这诊金我也不要了。你想明白了，就来余氏鱼铺里买一条带鱼，我自会上门。不过，你也别太晚，我要时间找这虫子，若是太晚了，我怕救不了小公子。”
说完，他便背着手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隋雪至一直在湖边等着，远远见到裴千里过来，忙上前拦住他：“你什么意思？”
裴千里挑眉：“没什么意思。我打伤了你，你说要我把赎出来赔罪，我就想办法把你赎出来呗。”
“这个伤不是你打的，你打的地方早好了。”隋雪至指着自己的眼睛。
“我知道。”裴千里点头。
“你都知道，还要这么做，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我说了，向你赔罪。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裴千里扬长而去。隋雪至盯着裴千里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下午余老板收档前，裴千里听到曹老板的声音响起：“一条带鱼。”
曹老板声音里满是无奈，他说完，就转头焦急东张西望，看看裴千里有没有过来。
可是他却没见到那个江湖郎中现身。
其实上午，他的人已经把所有药铺和采药的人都问过了。大家的答案都一样：封山了，进不去。就算进得去，也不去，因为进去容易出来难，还未必能找到斗米虫。命比银子重要。
曹老板只能按照裴千里说的，来买带鱼了。
裴千里暗自好笑，换了一身行头，去了曹老板家。
曹老板正在花厅里焦急地走来走去，等着裴千里。
听说裴千里来了，他忙迎上来：“神医可来了？”
裴千里不慌不忙地问：“小公子可有把斗米虫吃下去。”
曹老板回答：“吃了，中午就醒了。”
裴千里点头：“嗯，那在下的诊断就没有错了。”
曹老板深深作揖：“求神医再赐几条。”
裴千里微微一笑：“好说，我的条件你答应吗？”
曹老板指着屋子：“可否换别的？这宅邸你喜欢吗？悉数送与神医。”反正只要隋雪至在，用不了多久，就能再把这宅邸赚回来。
裴千里摇头：“我只接受那一个条件。”
曹老板咬紧牙关憋得脸通红努力压着气，试图劝说裴千里：“你只觉得他长得好，会赚钱，却不知养他要费多少银子。他吃鸡只喜欢吃鸡爪子中间那块小肉，吃鸭只吃鸭舌头。一顿饭花费十几两银子是常事。更别说穿衣配饰和平日那些用度。你就算把他赎回去，也养不起。”
裴千里对隋雪至的奢侈也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咂舌，脸上却笑了笑：“曹老板，这些您就不用担心了。您这些年用隋雪至也赚了不少了。人不要太贪心。隋雪至的自由换小公子一条命，很划算。”
曹老板恶狠狠盯着裴千里：“好，我也老实告诉你。不是不能换，只是光用二十条虫不行。你要再拿五千两现银来，我便与你换。”
裴千里嘴角抽了抽：曹老板这是笃定衣着寒酸的他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不过呢，他不是拿不出钱来。若是银票，他立马就能拿出来，可是他偏偏现银。筹集这么多现银是要时间。隋雪至能等，孩子不能等。
他知道此刻拒绝转身就走的话，曹老板定会追着他回来。不过他此刻趁人之危要曹老板割肉也确实非君子所为，便当这五千两银子是给曹老板的补偿，至少以后心安理得。
他计较了一番，嘴里却只这么说：“这样吧，我一边筹钱，一边去弄斗米虫，先把孩子救了再说。”
“明日子时之前。过期不候。”曹老板见他犹豫了，反而开始刁难裴千里。只要这江湖郎中把虫子一交出来，就把他抓起来，买通官府随便定个罪把他赶出南都城！什么卖身契，都不过是这家伙的痴心妄想。
裴千里自然知道曹老板的心思，不过却一点也不担心。
“不能再拖了，我先去找药。”裴千里拱手就出去了。
隋雪至又在外面等着他：“你要去哪里找虫子？”其实今天他一直在一旁听曹老板跟人说这事。采药的都不肯赚这个银子，自然是很凶险了。
“这个你不用管。”裴千里笑嘻嘻地回答，“我自有我的办法。”
隋雪至有些不耐烦起来，一挥手：“你不用去找了。我不会领你的情。”
“我不用你领情，我只当是还了债就算了。”其实他主要是为了救孩子一命，顺带救隋雪至一下。
隋雪至急了来想要强拉住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我赶着在城门紧闭前出去，没时间跟你纠缠。”裴千里一个旋身就躲开了隋雪至的手。
隋雪至只觉得眼前一花，裴千里就已经到了门边。
“走了。”裴千里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就消失在了门口。
隋雪至看了看自己落空的手，皱紧了眉头，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笨蛋。就算你有命下山，他又怎么会让你安全回到这里。”
裴千里这一次，再不敢大意，回家取了两把锋利的刀，背了水和少量干粮，拿了火把，还特地带了一双轻薄方便的羊皮手套。
韩冷香默默看着他收拾，却不出声。她知道他的脾气，虽然平日嬉皮笑脸，万事好商量，可是一旦打定了主意，谁劝也没有用。所以，他决定去冒险的时候，根本就不会告诉韩冷香实情，以免浪费时间跟她纠缠解释。
所以，韩冷香就算知道此行凶险，也假装不知道。
裴千里出门时，已是薄暮时分。
他叮嘱韩冷香：“我夜里不回来了。你关好门。”其实他不太担心韩冷香的安全，毕竟有薛之澈暗中保护，南国也没有人敢对韩冷香下手。
韩冷香见他要走还是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眼眶发红，许久才艰难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放心，最迟明天落日之前，我肯定会来。”裴千里笑了笑。
韩冷香把团子叫了过来：“你跟着他。”
裴千里知道她的意思，万一裴千里有什么不好，团子还能回来报信。万一遇见了打架的，团子还能帮着咬人。
裴千里不忍心拒绝她，点头：“好，团子跟着我也好，帮我认认路。”
滚蛋干咳了一声：“这个时候，是本神鸟出场的时候了。”
裴千里皱起脸来：“别闹，你不是眼神不太好吗？”若是有月光还好，这样漆黑的夜晚，滚蛋跟瞎了没有区别。
滚蛋冷笑：“这条傻狗不会说话。”
韩冷香忙说：“滚蛋也跟着吧。”
裴千里只能点头：“好，跟着跟着。等下天黑了，你就站在我肩膀上。”
裴千里赶在城门要关的最后一刻冲了出去。朝廷说是要封山，其实也真屌山那么大没可能全围起来，所以索性就一个士兵都没派。反正这山林茂密，越没人去，就却没人敢去。
裴千里上山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团子果然认路，带着裴千里沿着那日的路便闻边走。这几日都没有下雨，那枝条上还残留他的血迹，所以团子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那日他被扎到手的地方。
这里果然密密麻麻长满云实树。裴千里一根一根砍开看，连砍了十几根都才找到一只虫。这样太慢了，不知道要找到何年何月才能凑齐二十只虫子。
裴千里也累了，把滚蛋和团子叫了过来：“你们闻闻这长虫的和不张虫的气味是不是不一样。”
团子闻了闻那棵长了虫的，摇了摇尾巴。
“不一样。”滚蛋回答。
裴千里指着面前的密密麻麻云实，对团子说：“你一棵一棵闻，闻到有虫的叫我。”
裴千里又站了起来，接着砍。有团子的帮助，找虫子快多了。
只是羊皮手套禁不住这样摧残，才砍到一半就被扎破，不起作用了。
裴千里只能小心翼翼，忍着痛直接用手来，等到他把二十根虫子都找齐了，手上已经密密麻麻全是被倒刺扎出来的小洞。
远处天空开始由漆黑变成深蓝色。
团子有些担忧的呜呜叫。裴千里笑了笑，对它说：“没事，都是小伤，回去再包扎。”
下山骑上马，裴千里困倦无比，竟然在马上就睡着了。
幸好马也是匹识途的老马，载着裴千里慢悠悠往南都城走。
耳边什么东西嗡嗡响，裴千里半醒半睡之间下意识一偏头，一道银光擦着他的鼻尖而过。
“暗器！”裴千里心里一惊，瞬时醒了。
他顺着偏头的力量滑到了马肚子下，迅速把装了虫子的小盒子挂在怀里的团子脖子上，然后把团子放在地上，压低了声音说：“躲起来。我不叫你，你不准出来。”
团子贴着地跑到旁边灌木丛去躲了起来。
裴千里迅速扫了一眼周围：杀手埋伏在道路两边的树上和灌木里。敌人在暗且人多，他在明且孤身一个，群殴不好，最好的方法是趁着他们尚未集中逐个击破。
而且这种多打一的围攻战，肯定有一个人在高处，其他人分布在各处。高处那人负责瞭望，提醒地面的同伙猎物的位置，还能趁猎物不注意放个冷箭扔个暗器什么的，作用好比人的头，其他同伙就负责在地面狙击，好比人的四肢。方才那个飞镖就是高处那人为了提醒同伙阻挡裴千里前进速度而发射的。
如果要逐个击破，就要先插瞎他们的眼睛，让他们变成一盘散射。
裴千里任马儿跑远，自己滚到灌木里，从怀里掏出滚蛋。
滚蛋瞪大了眼睛，张着嘴无声的喘着粗气，看来它也被吓坏了。
此时远处的天空已经发白，光线渐渐明亮起来。滚蛋应该能看见东西了。
裴千里无声指了指刚才飞镖来的方向，示意滚蛋飞过去，替他标记对方的位置。
滚蛋果然会意，悄无声息飞到树上。
树上那人蒙面黑衣，丝毫没有察觉头上忽然多了只鸟。
裴千里见滚蛋停下来，也如鬼魅一般靠近，捡了块石头朝那人扔了过去。
那人闷哼一声从树上落了下来，晕了。
裴千里上前一掌便让那人喉骨和颈骨碎成了粉。那人稀里糊涂就已经魂归西天。
“嗖”一支袖箭朝着滚蛋飞了过去。
那袖箭速度太快，滚蛋瞪着它冲着自己的头而来，却来不及起飞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