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十五。
往常上元节宫中民间最热闹的时候,今年国丧禁鼓乐，处处荒寂的。天刚擦黑，街上就不见个行人，周边店铺也闭门早。
陆筠本轮了今晚上值,属下们知道他近来辛苦,怕他撑不住,一个二个来劝他早些回府。陆筠没应声，佩戴好锦服腰刀，推门走进风雪里。
厨上送来了酒酿圆子,摆在乾清宫案上,晋位的虞贵人侍奉在御前，用雕花银匙舀了一粒圆子凑到皇帝唇边。
皇帝目视那圆子,往年宫里热闹，上元节必大排筵席，各宫想尽法子要在宴上博他一顾,太后慈和，纵拖病体也愿凑个趣，免扫了他的兴致。子女们各显其能，或『吟』诗,或做对，只盼能得他一句嘉奖。
所人捧他,围他，哄他高兴。
如今回身看过去，身边宫嫔多人，旧的那些早就被他厌弃掉了，皇后倒还顺服，只无趣的很,能管好后宫不出『乱』子，算得用。至于旁的，贪图一时鲜倒也罢了，连丽嫔那样能得他欢心的也没个。
子女们大了，个公主眼瞧就要嫁人，再不会像小时候那般围在他身边跟他撒娇，皇子们各怀心思，多半怪他还不肯早早立储、给他们希望又怕叫他们绝望吧。
以往遇到烦难的事，还能跟陆筠说一说，如今，连这个外甥也远他了。
母后辞世，他竟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这团圆的丸子，孤零零如何吃得下？
“下去。”他推面前的银匙，害得人被泼了一袖子汤渍。
虞贵人不知何处恼了他，慌忙扑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求皇上恕罪。
他摆摆手，站起身来，“朕去皇后宫中坐坐。”
今天十五，又佳节，合该要去中宫过夜的。虞贵人恭送他出了大殿，等他去得远了，才抚了抚心口站起身来，垂眼瞧了瞧被弄脏的裙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可惜了。”
子夜换值，陆筠换了便服从宫中出来。
这会子太君歇下了，内园也应落钥，他便怕明筝苦等，早早叫人回来传话，说今晚不回家。可不知怎么，他在宫里头走了一圈，心里越觉冷寂，他很想见见她。
不过抱一试的心思，来到门上，早个婆子等候在那儿，“侯爷回了？『奶』『奶』吩咐了，说给侯爷留门，您这会子进去，多半『奶』『奶』还没睡呢。”
陆筠加紧步子朝里走，经过庭院，那刚住了片刻的雪花又落了下来。
他肩头挂轻雪，一路来到明筝的院子。
赵嬷嬷提灯等在门前，好像早就知道他要前来一般。
“请侯爷安。”
陆筠点点头，朝窗内张望，“她还没睡么？进过晚膳不曾？”
赵嬷嬷笑道：“侯爷进去不就知道了？”撩帘子，将他请入。
陆筠松了鹤氅，举步跨入稍间，今儿支起圆桌，明筝正坐在桌前等候。
见他来，她徐徐站起身，瑗华打了温水捧上前，“请侯爷净手。”
陆筠挑眉道：“怎么等到这时候？不叫你先歇？”
他洗了手，又接过温水拧过的帕子抹了把脸，回身坐在明筝对面，瞧一桌酒菜。今儿本个团圆日子，累她苦等了半宿，这些天忙太后的丧事，也没顾上家里头。
“给侯爷倒杯茶。”明筝吩咐。
瑗华忙上前，将陆筠面前的杯盏斟满了。
丧期不好饮酒，以茶代酒就当过个团圆节了。
她举杯敬他，“侯爷……”
陆筠抬手挥退瑗华等，将椅子挪近，坐到她身边，“这段时日冷落你了，我敬你。”他端起杯盏跟她碰了碰杯沿，浅抿一口香茗，握住她掩在袖底的手。
“胃口可好些了？不要只顾忙活别人的事，也要爱惜自个儿的身体。我拜托二婶请个大夫给你，人来瞧过了吗？脾胃不和，还忧思郁结引致的？我知道你的伤心不比我少。”
明筝抿了抿唇，没答这话，“宫里怎么样？那位……没为难您？我听人说，您麾下个得力的外调出去了，连郭大人也……”
陆筠轻锁眉头，叹了一声，“你知道了？不错，郭逊他们下放到地方上去了，如今我卸任西北军统帅职，往后只做个闲散京官，留多些时间陪你，你高兴不高兴？”
明筝笑不出来，他的兵权没了，岂不就只能任人鱼肉？可若不交出兵权，皇帝不容，难道还能反了么……
他必后的吧？总不会当真任由自己两手空空，无法自保仰人鼻息？
见她『露』出担忧神『色』，陆筠抬手抚了抚她眉心，“我旁的法子，你别担心。外头的事我打点好了，行军这么多年，手上也积攒了一些自己的棋。”
他侧身附在她耳畔说了两句，明筝听得心惊肉跳的，指尖扣在衣襟上，抓紧了那片锦缎衣料。
他轻拍她背脊，安抚道：“所以，别怕，还没走到那一步，就算真那么一天，我也会好好护你周。”
她摇头，她要的不她自己周，她也要他平安。
陆筠索『性』将她抱过来，放在膝头轻揽住她，“别怕，别怕。”
明筝回抱住他，脸颊贴在他侧脸上，她更咽了片刻，方想起自己原要跟他讲什么。
“侯爷。”
他指头抚在她背，轻缓的拍了拍，“你说。”
“我……”觉得些羞赧，闭起眼，凑近他耳朵，用轻得不能更轻的声音道，“我了……”
陆筠听见了，他怔住，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扣在她背上的手收紧，他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经了头一回，此刻心里踏实多了，她缩在他怀里抓他的衣襟，稍稍提了提音调，“我说，我肚子里……了侯爷的骨肉了……”
陆筠很想站起来，在屋中走两圈，想到她还在怀中，他强行按耐住了，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沉默半晌，才用故作镇静的语调道：“什么时候的事？胃口不好，为这个？”
明筝点点头，将头贴在他肩上，指尖点在他心口打旋，“一始我自己点感觉，不过我没怀过，不太确信，没敢大张旗鼓的找大夫来瞧，怕空欢喜，还徒惹大伙儿跟揪心。后来嬷嬷瞧出来了，就趁出门去医馆把了脉，大夫说，一个多月怕瞧得不准，叫过了两个月再把脉试试。”
“这些日子您本就忙，我在家里也帮不上，想尽尽心出出力替您做点什么，若说了，给大伙儿知道，除了要辛苦『操』持家里家外的事，还要费心来照顾我……所以暂没提。”知道他做的危险的事，随时可能丢了『性』命的，她怎么忍心，让他在这关键时候分心。
陆筠抿了抿唇，垂眼按下眸底闪烁的波光，“你太冒险了，这事岂可瞒不说？”
他忽而想到一事，“那日在外祖母跟前，你说了这件事？”
她点点头，“。娘娘盼这个孩子，盼了很久，我想告诉她，让她安心。”
他抱她，沉默许久，方缓缓叹了一声，“谢谢。”
谢她在这悲痛的时候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谢她孕育了他的骨肉再多给他一份亲情。也谢她在太后人最后的时刻让她更放心安详的走。
两人沉默相拥，许久没再说话。心中百感交集，食不下咽，对饮了两盏茶，就命人把圆桌撤了下去。
明筝在净房洗浴完，出来就见陆筠坐在床边，手里拿一张信纸，手旁还堆了好页明显经读完的信。
她抿唇上前，这时候想把信抢回来也来不及了。陆筠朝她扬扬手里的纸张，“担心我，写信给我，为什么不叫我知道？”
明筝垂眸不语，转身坐在另一侧床沿。
他将信放回床边的屉子，凑过来钳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近，“筝筝。”
他许久没这样唤过她了。
他的手掌，试探的触到她柔软的腹上。
“两个多月？”
“足三个月了。”她低声说，“您刚回来那阵……”
他凝视掌心下的一片平坦，“你太瘦了，吃得也少。”他说完，忽地想到一件事，“前日进宫，日日雪里跪，不打紧吗？”
明筝摇头，“大夫瞧过，无碍的，我穿得很厚，也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他不说话了，轻缓地摩挲她的肚子，神『色』无比柔和。
明筝推了推他，“夜深了，侯爷该歇息了，叫人在暖阁备好了床铺……”丧期不能同床的。
陆筠点点头，“不急。”
他坐起身，抬手抽去她挽的钗，“我陪你一会儿，等你睡了再去。”
她没拒绝，乖巧地缩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听到窸窣的响动，他把帘帐放下来了，而后坐在她身畔，牵她的手瞧她入眠。
明筝心道他这般自己怎么可能睡得。
可不知不觉，倦意袭上来，她昏昏睡了过去。
陆筠两眼清明，歪靠在枕上打量帐子里熟睡的妻。时候午夜梦回，瞥见身畔的她，还觉些不真实。他竟真把她盼来了，不仅如此，连那个他不敢奢望的孩子，此刻也在她腹中……
**
清早，上院难得人齐，各房到了，明筝喜的消息没刻意传播，赵嬷嬷只没禁了今早大夫来诊脉的消息，片刻院子里就传了。
陆家经十来年不曾过这样的喜事。
太君自怀极了，忙命箱，要给未出世的重孙打平安如意锁，做贴身的小肚兜、小褂子。
明筝和陆筠来时，屋里就聚满了人，一见她，二夫人等簇拥上来，“你这孩子，做什么不早说？”
“前日还跟进宫折腾，这不胡闹吗？今早大夫瞧了怎么说？个月了？”
明筝点窘，回身瞥了眼陆筠。他朝她笑笑，坐入椅中，代她答道：“清早大夫来瞧，说阿筝无碍。”
太君板脸道：“你也，当人丈夫的，连妻子了也不知？这些日子天寒地冻的，阿筝怀身子来回奔波，真当自己铁打的？两口子没轻重的！”
斥得夫妻俩不敢吭声，转头又吩咐二夫人，“二家的，那些个铺子啊帐啊，你就多费心。再，拨两个能干的、经验的婆子去筠哥儿媳『妇』院儿里，帮料理养胎温补的事儿。”抬头横了眼明筝和陆筠，哼道，“他们这些个年轻人，就知道胡闹，不能由他们。”
明筝知道太太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明面上句句责怪，其实担心得不得了，她朝陆筠看去，后者也正在瞧她，夫妻俩对视一眼，均抿唇轻轻地笑了。
二夫人笑道：“不该给亲家递个消息？”原先京里盛传明筝不能，多少人等瞧两家笑话呢，亲家太太定压力也很大，若知道了，必像他们一般高兴。
陆太君蹙了蹙眉，“悄声些吧。”她瞥了眼陆筠，太后刚去，陆家就大张旗鼓报喜，这样不好。
她心里怪罪天家，那另一回事，明面上的心意要尽到，何况也得顾及陆筠的立场和心情。
明筝也这样想的，她先始没提，就怕大伙儿太紧张她，一味什么以她为先。陆筠正处在艰难的时候，先把眼前的难关过去比较要紧。
“过日我回娘家，私下里跟我娘说说。”明筝道，“二婶四婶不要为我奔波，我身边人手够，又您位时时提点，不打紧的。”
**
众人去后，二夫人留在了锦安堂，屋里服侍的撵了出去，只留裴嬷嬷一个，在外间照看炉火。
“娘，这下您可安心了？筠哥儿福，这么快就后了。您说，要不要知会大伯一声？他若知道，准高兴极了。”
陆太君数佛珠的手一顿，眯眼冷笑道：“他高兴什么？他那样铁石心肠的人，连亲娘亲儿不要，会为个还没落地的孙儿孙女动容？你不必知会他，往后这个人提也不要提，我还想多活年，等瞧筠哥儿的孩儿大，别喊他回来，没得气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