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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 其徐如林(1 / 1)

北府白直三万人,分兵之后,各营伍对沌阳、石阳和曲阳岭上的谢琰驻军展开了猛烈攻击。

谢琰主力屯驻于最北端的沙羡城,东军反应迅速,调兵十五万人,开始向沌阳至石阳一线快速转进。

当北府同袍们纷纷杀向沌阳和石阳时,一支两千余众的步兵营伍,孤军北上。

他们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用单日行军九十里的速度,狠狠扎进了沌阳城北的荒野。

蒯恩率部且战且引,麾下六百卫队,加上一千四百名中军直属的跳荡兵,在短短一天时间内,攻击了东军五个不同的精锐营队。

北府长于野战。

白直军成立以前,蒯恩与丁午、孙处之辈,连年在刘毅和王镇恶的麾下打磨,一脉承袭了当年谢玄创立北府后确定的战略与战法——

灵活机动,坚决服从主官指挥,勇于穿插战场,并且营队兵力可以做到快速集中、快速分散。

蒯恩部深入东军主力,以远远低于敌军的劣势兵力对转进中的东军援兵突然发动攻击,快速占据了沌阳北郊的大片山包与林地。

依托有利地利,蒯恩暂时反转了敌军在数量上远占上风的战场形式。

开往南下方向的一支主力东军,如此,被这片沌阳北郊的小山小林绊住了脚步。

蒯恩一刻不能闲——

沌阳北郊,这支北府孤军立枪为营;以麻绳链接铁枪,约束军士不得擅出绳外。

飘往沌阳的秋风里满是尘沙,城北林地上,北府兵掘出道道堑壕:

壕底宽有一丈二尺,深有一丈;壕中土,拿铁锹拍实,堆成土岸。

断木削林,每道壕沟上都铺了几块木板充当浮桥;相隔二十大步,又把木垛扎成低矮小屋,内中埋伏了凿头的大弩。

林地四周,掘有陷马坑两重,坑有四十口,宽二十五步,每坑都密密埋下了尖头朝上的鹿角竹枪——

土工作业忙合到这一步,每个士卒的手心都磨出血泡。

蒯恩仍不让歇,又带队亲自砍遍了林间荆条,向正北方开阔处排列下了一道棘丛。

阵地上不许引火——

以防敌军揣知兵力分布。

行营四面安排军汉巡视,军汉胸前挂一面铁鼓,隔一时辰,擂一次鼓,意在警醒众军;营外如有敌兵进攻,堑壕内外不许喧哗,军汉敲枪传警。

夕阳西下,塞雁南飞,河水沉默着朝东灌去。

阵地里静悄悄的,约莫过去两个点了,却没听见西向的铁鼓响。蒯恩扒上堑壕,穿过几个浮桥,去找那失时的戍兵,正待骂,见那军汉双手紧攥一杆旗枪,脑瓜子埋低在铁鼓上,哆嗦着跪倒于地。

扶起那汉子,搭两个手指在他颈旁,颈脉扑通扑通地跳;蒯恩捺他脖子的劲儿大了些,竟然生生搓掉一块干巴的皮。

卫队围上将军左右,环顾手下弟兄,人人嘴唇都裂着;歪扭林立,双双眸子里渴出火来。

那倒地的戍兵,忽然竭力呻吟道:

“蒯将军,两昼夜的急行和转战,到此地,水源也被沌阳守军断了。我们挪窝吧,弟兄们……不能都交代在这儿。这片林子,是个死地……”

怀中人渐渐没了气息。

蒯恩一声叹:

“宰马吧。”

“将军,仅有的几匹役马,都砍了?”

“把我亲乘的那匹肥马,也去杀了!”

“马血又燥又热,不是个办法。将军,弟兄们捱到此处,营里没一个逃兵,只是饥渴——照这样减员,够呛撑过两天。”

“我蒯恩奉了将令,在此地阻击南下东军三日,活不向北而活,死不旋蹱而死——从军之初,志在封侯荣祖,早已将生死抛于脑后。这三天里,守不住北郊,我们身后攻城的同袍就险了:我决不能放他一个援兵过来!”

身旁一执戟卫兵,脸挂苦涩,忽然发笑道:

“蒯将军少作慷慨了。刘将军是你的生死弟兄,我们更是京口时就伴你蒯将军左右的结发同袍——拨给咱那千数中军士卒,也是江夏三镇、各自家里分了田地的精锐楚兵,一心只要死战。我们不是欠了刘将军大恩,便是投军时一起立下大誓的盟兄盟弟。蒯将军,今番估摸着,咱们确实是要交代在此——

大家伙儿就是躺在这儿,大不了把战骨给他筑成山!给他叠成岭!妈的,东军只能跨过老子,却不能叫那谢家老儿轻松绕过老子!”

北向忽有金铁之声,旗枪被戍卒敲得铮鸣作响!

“来了!”

夜色已然扑满江汉平原,数不清的东军士兵汇成滔天浊浪,一股股冲撞拍打在林地前的壕沟:

杀声沸扬,撕破林梢上铅色的夜幕,最后一点夕阳在暮云的缝隙中缓缓流逝。

“稳住!”

“步弓手控弦,放!”

“放!”

“放!”

连珠箭射,北府兵以壁垒相望;堑壕中,蒯恩握定短矛,眸子里燔烧着血红的煞气。

东军倒了前浪,后浪接波涌上。

五十步,北府校尉大呼击鼓,点燃了壕沟前预先设置的柴薪;荆棘垛子淋了豆油、马脂,林地前瞬间化作烈火熊熊的阿鼻地狱。

沌阳北郊,没有灵魂能被超度。

惨叫声泼天彻地。

忽然转静。

堑沟外,马蹄又起。

摁低了探出脑袋的身边卫兵,拍了拍箭屋中张弓圆弩、喘着粗气的马步弓手,蒯恩在战壕间拔足狂奔:

看一圈士众伤亡,壕沟里稀碎的土块微微跳动着,马蹄声也渐近了。

“鸣一鼓,投枪!”

“鸣二鼓,飞石!”

“鸣三鼓,挺矛接兵!”

“手执枪矛,听我铁鼓:

鼓急则击,鼓缓则搏!”

“勇者,不许独出壕外;

懦者,不许独退林中。”

“一鼓,投!”

一声令下,铁鼓震天。

堑壕里,镖梭齐掷。

壕外,裹着具装重甲的东军战马仰蹄仆地,冲到头前的大部骑兵让尖细的竹枪枪头扎成肉串。

人马蹂躏,一浪又一浪怒作的人潮和马尘,就这样呼啸着粉碎在猩红的血雨里。

月出东山,山月明明,沟中入营不久的北府小卒,亲眼见到这些东军骑兵被投枪扎死在壕前二三十步的修罗场、一包一包的肠肚卷在透过了腹甲的镖梭上,立时忍不住抛了刀剑,弯腰大口呕吐起来。

蒯恩拽起小卒,拳头杵上士兵的胸肌,生生把他嘴里的秽物砸回肚子:

“二鼓,飞石!”

秋夜凉如水,月色从云头倾斜而下,一头连接着静谧浩淼的天河,一头是眼前血色的炼狱。

飞石如蝗,吃了前亏的东军骑兵绕去北府阵地侧翼,口袋般罩定了这片荒林——

投石已尽,马蹄声却越涌越多。

一马有两千八百的斤两,加上一人一甲,一骑可有三千斤。

东军以重骑破阵,铁蹄奋起万钧,怒马势如奔雷!

骑兵蹈阵而上,三通鼓响,堑壕中,北府军手举枪矛突刺!

东军骑兵人马披甲,三荡三绝;

北府军却仍稳扎在堑沟中,人人耳听铁鼓仔细,压实了军威严整的轻兵壕阵。

敌兵此次趁夜劫营,先派遣前锋步卒挑战,后用甲马冲阵;

摸清了北府深浅,再把这具装的骑兵一挥而上,蹂躏壕中,在北府头顶来回奔驰扰袭——

主力仍未出战。

若是平原地势,这支北府孤军怕是早已全军崩溃了。

可在沌阳城北的山野林坡,蒯恩率部血战一夜,号令森严,阵地始终岿然不动。

天明了。

一夜乱战,顾不得打刁打柝,说不清正是什么时辰。麾下士卒,人人饥渴,弟兄们两昼一夜没有饮水;夜间东军骑兵蹈阵,自己的火箭误射了壕中军粮,到此连炒熟的干米也没的吃。

只剩下几袋子喂马的糠,马,也教战士含泪抹了脖子放血。

朝阳晦涩,蒯恩看着身边战士们,战士们看向蒯恩的眼神开始变得复杂。

大军自离京口,蒯恩积累军功,从职位低微的负刍乙士,一步步拼杀到今天。

从京口到江夏,有不苟言笑的刘盘龙教他排兵布阵,有大胡子拉碴的王镇恶给他开路兜底,再便是重逢刘裕,双刀一指,他蒯恩立刻挺矛拥盾,想也不想,咬牙便撞过去。

到今日,他只有他自己。

刘大哥,我蒯恩累了,我们断水断粮三十余个时辰,披着四十斤的甲胄,提着十五斤的铁矛,扛着二十六斤的钢盾……连续冲杀,又连续以血肉步卒封堵着东军骑兵的接波进攻!我快站不起来了……

刘大哥,兰陵城下,我曾发誓为你执鞭坠镫,生死不离。

千金报士,便在今日吧。

蒯恩苦笑着,咬牙嚼碎一把混了沙子的糠麸,枯干着嘴,就着血腥浓重的晨风,咯吱吱咽下一口火烧火燎的唾沫:

“我刚入伍时,在盘龙营中看管马刍草料;司马文思那帮孙子,喝惯了我们的兵血,我常吃不饱。”

“吃不饱,我便总是偷吃喂马的糠。那时候,我的老上司,就是如今右军主将;我打开始就不服他。”

“王镇恶那大胡子,骑射本事稀松,马下功夫平常,一对一,我自信练的过他——那时候我想,凭什么他是戴武弁的校尉,我却是个二等的杂役兵?我就是不服。”

“后来兵发京口,北府西征江陵。黄城城下,和桓家叛贼打了几仗,后路被人家掏了,我们三十几号子深陷重围,被西军撵兔子一般赶进野山里。”

“吃的只剩下糠,我那时很久不做乙士了,我觉得吃糠很苦。”

“我觉得吃糠苦,但是看到老王那大胡子也跟着弟兄们吃糠,而且打起来比我还不要命,那我依旧会拼。打完黄城那一仗,我们侥幸活下来,王镇恶对我说,他那时袖子里还有小半把的干米。他说,麸子苦,大米香,要是让我们看见他吃大米,那估计后背上迟早要挨冷箭。”

军汉忽然敲枪示警。

抬眼看向北方地平线,鱼肚白刺眼,敌集如蚁。

蒯恩徐徐解了甲,把内衬的箭袖也脱了,寒秋中光着大膀子,从衣怀里掏出小小一个银袋。

“我大哥待我如同腹心,生为男儿,恩仇不可不报。今日俺蒯恩奉大哥将令,勒兵在此,北向阻敌;寡众悬殊,必死无生——唯求酬恩报怨,不负壮士之节。”

“说到底,贪生怕死,此人之常情也!念父母,顾妻子,谁不惜命!老蒯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列位说不得有家有业,我不强求列位。待会儿铁鼓一响,我当先杀入敌兵——我保证!我的后背,始终是亮给大家伙儿的!冷箭射得,暗刀捅得!我……我对不住大伙儿,请大家担待!”

“诺,这装钱的袋子,还是我爹活着的时候,郑重缝在我内衬里的;他嘱我,内中留着几钱碎银别动,关键时候掏出来,犹可保全一条小命——

唉,我爹是个穿风踏浪的生意汉,日子过得算计;我却是个莽撞人,二十多年过去,生来就他妈学不会这个算计!这银钱,老子今日用不着了。请弟兄们喝酒去吧!”

蒯恩抬肘一扬,银两散作漫天雪块,扑簌簌眨眼落在满地的血污里。挺矛按盾,北府将军怪吼着率先冲出壕沟,亲兵卫队不离左右,陆续随主官扎进了敌兵重围。

东南方天色血红,日光从沌阳城的城东头拦架到城西头,晃可谢家兵丁眼目;

北向,东军十万生力军,青色军旗连绵三里不绝,顺风翻滚,杀气在乱阵中叠叠涌动。

一将破阵。

短矛拨开东军前锋雪亮刺眼的刀光,大盾猛撞,闷头怼进敌丛,开山劈岳一般。

杀近了东军大阵中央,蒯恩狂奔上了麾盖,虎头回顾,但见身后千余壮士生死不弃;北府兵枪矛有序,组成铁板一块的行军方阵,尾行他一路杀穿了东军前阵。

饥渴的野兽们在郊野中磨牙吮血,肆意放声咆哮……

收拢步兵军阵,合了兵,蒯恩竟然压下情绪,指示铜锣敲响,脸色冰冷地阻止了麾下校尉们继续冲杀的请战。

北府步弓手射住东军阵脚,蒯恩率部有序撤回堑壕。

东军前锋短暂的休整之后,再次大张旗鼓,马步并进;林地里报以一轮弩箭招呼,东军这次却并不回射,而是分兵向壕沟两翼果断迂回。

蒯恩向着沌阳城的方向嗅了嗅鼻子,南风中灌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

沌阳城!

蒯恩仰天狂笑。

“王镇恶,你围你的城,我打我的援。”

“离军时,我已向刘寄奴吐诺:

扼守北郊三日,死不向南旋蹱!”

林间流血盈沟,横尸已然遍野。

乌压压的东军碾上堑壕,北府兵折断的刀剑和枪矛,半掩在宣软的红色土壤中;断刀残矛,闪烁着朝阳虚弱的光芒。

掌鼓的几个戍兵早被剁成泥酱,蒯恩从血污中捡起破损牛角,西风狠恶,角声呜咽。

再次集合剩余兵力,顾不得细点,约略还有五六百喘着气的士卒。率众跳上堑壕,引火扔进了预先倾倒过豆油和马脂的长沟,借火之威,向二道工事奔杀而去。林子那头,壕里百十来残兵犹在挣命,蒯恩率部大呼拥上,朝着妄图突破阵地防线的东军前部再次发起猛烈冲击。

厮杀至此,时间在战场上似被冻结了。

极度饥渴和极度疲惫的遮掩下,蒯恩和同袍们的双眼,在血红中渐渐昏沉。

日挂中天,东军援兵已经连三吃瘪。那边金锣敲响,索命鬼退回山北暂时休整——吃饱喝足后,东军准备着午后的总攻。

守山人,不满千,林地里苦守着这最后一道阻挡谢家大军南下的沟沟,身在魂欲消。

突有北府斥候骑兵,腰缠黑帜,摇缰冲破山林。

“孟怀玉,你来得太晚。”

蒯恩艰难擦拭着矛尖鲜血,张大牙关都不易了:

“有水吗?”

怀玉从鞍后解下一个革囊,无言交在蒯恩手中。

蒯恩一见这水囊,笑又苦涩。扬手拖来身边伤兵,嘱咐弟兄们分而饮之——毕竟一人也轮不上几滴。

孟怀玉环顾杀场萧条,怔怔道:

“你捱到薄暮,等天黑了,我再派一营流星马上山送水。”

蒯恩微笑道:

“说什么水,明晨一到,我们也算完成使命了。两日来损兵折将,你瞧,我快打光啦,不知尚能挡到几时?谢家入夜一定合围我部,我部独木难支,唯有朝着南向东军勉力追击——最后这道战壕,能否守过凌晨还要两说……孟家小子,咱不要水,能否托你把我剩下这几个弟兄弄出去……我的兄弟,不能都埋在这儿!”

“蒯恩!”

孟怀玉忍泪道:

“别说啦,别说啦!我明白你想法!你守过明晨,日头从东边一亮,你部可以交替掩护,分批向我东北方向溃围而出。别走南边,南边,王镇恶和沌阳守军野战正酣,路已堵死了……”

“老孟,你是吃轻灰,拉巧屁。你看看沟里咱这几个孬货,从我到下,还有一个全须全尾的么。北府援兵不来,我部,再没有溃围的力气了。”

“我的两营游奕骑兵,分二十六队,各往沙羡城至石阳渡口去了。蒯恩,中军离你太远,马军也没有行军命令,如今,如今已经没有多余兵力支援你了……”

蒯恩领兵,身陷绝境。

三日匆匆过。

这三日,从头至尾,这支北府孤军,不曾教兵力数倍于己的东军打成士气崩溃,不曾抱怨,不曾有一人擅自退出战场。

第三天的破晓,他们一直在试图突围。

那个破晓,蒯恩回首这片山林,林间躺着随处可见的战马遗骸、被士兵兜鍪填成平地的纵横沟壑、面目狰狞的急待南下的东军大兵、不及掩埋的同袍尸体、还有从前的那个他自己,绝望且坚定的他自己。

最后向孟怀玉请求援兵无果后,蒯恩笑着道了个谢。

蒯恩说,怀玉,趁明下山吧,我会自己想办法的。转告刘裕,转告右军同袍,再见啦。

我蒯恩,祝你们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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