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山，饭太稀才恢复生龙活虎的模样，抖了抖毛，竖着尾巴在裴千里前面昂首走着。
城里一家今日吵吵闹闹忙忙碌碌。
裴千里从墙外经过，听见里面传来孩子的哭声。
有人说：“恭喜恭喜，是个健康的大胖小子。”
立刻有人高声说：“快去给祖宗牌位上上柱香，告诉祖宗家里添丁了。”
一个念头闪电一般掠过脑海，裴千里停下了脚，愣在那里：即便是普通人家，有孩子出生或者夭折都会在族谱上系上一笔。皇家应该记录得更加详细。按照那个老宫女说的，李妃生产时，宫里应该还有人在生孩子。为什么没有记录？除了皇上，没有人敢擅自做主隐瞒这些事情。
不过，只要发生了，肯定有人知道，比如当年的太医。而且，他正好想找太医问问关于崔常乐怀孕生产的事情。
裴千里觉得这件事有必要让蒋元瀚去打听一下。
看看时间快到饭点了蒋元瀚肯定去程海棠那里了，所以他都没浪费时间在去蒋家了，径直去了他的别院。走到院子外，裴千里便听见程海棠略尖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
“天下第三，你买的柴火太潮了，根本点不着。厨房每日浓烟滚滚，你是想熏死我吗？”
“大小姐，柴买回来是要晒的，不晒放久了就会潮。”蒋元瀚有些不服气。
他们没发现裴千里来，还在自顾自说话。
“啊呀，你还敢回嘴。从今日起你就是天下第四了。连我都打不过叫什么天下第三。”
程海棠跳起来揪蒋元瀚的耳朵，怎奈蒋元瀚太高，他略站直，她就够不着了。程海棠越发恼羞成怒，涨红脸跺着脚：“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蒋元瀚一脸无奈，不再躲避而是悄悄弯腰。程海棠趁机垫脚使劲儿揪住了蒋元瀚的耳朵：“要你教我晒柴？你天天来这蹭饭，本姑娘都要成你的仆人了，以后不许来。”
“啊呀呀呀，好痛，姑奶奶轻点，我不是也常带好吃的来么。”蒋元瀚龇牙咧嘴。
靠在门上的裴千里终于忍不住摇着头出声：“啧啧，蒋元瀚，你也太没用了，连她都能欺负你。”
程海棠一见裴千里来了，立刻松了手，哼了一声进去了。
蒋元瀚揉了揉耳朵，傻笑。
“我教了你那么多，足够打赢她了，你倒是给我争口气。”裴千里愁眉苦脸地说。
蒋元瀚摇头：“不行，我怕我的手没轻没重，把她打伤了。”
“那你就任她欺负？”裴千里瞪大眼睛，“怎么说你也是堂堂一个帮派的帮主好吧？”
“放心，她一个女人能有多大力气？再说她最多也就是揪揪我的耳朵而已，伤不了我。”蒋元瀚摸了摸头，“再说这里也没别人，不存在丢脸不丢脸的事情。”
这叫什么来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蒋元瀚自己不反抗，就算是天下第一也没用。早知道，就不费劲教他了。裴千里觉得心里苦，却不能说。
蒋元瀚殷勤地给裴千里倒了一杯茶，岔开话题，“老大找我有事？”
“嗯，你帮我查查二十年前宫里当值的太医都是什么人，现在在哪里。”
“这个好说。”蒋元瀚笑笑，“三两天就能给你信儿。”
裴千里看了一眼屋子里，压低了声音：“有些事情，不是委屈自己就能如愿的。”最近程海棠和崔景初似乎又和好了。虽然他们还是避崔家人，可是见面的次数却比过去都要频繁了。
“知道，知道。”蒋元瀚嘴角的笑明显苦涩了许多。
蒋元瀚打听了几日，回来告诉裴千里当年的几个太医也死的死，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没有一个能问的了。算算这些太医中最年轻的应该也就四十多，怎么都这么不济事？还是有人不想他们被询问才故意为之？
其中到底有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事情？
裴千里坐在自家院子里的石桌上，琢磨着下一步该如何查。
门外有人怯怯地说：“有人吗？”
韩冷香她们都不在家，裴千里忙站起来应：“在这呢。”他惊觉这寻物坊也许久没做生意了。
来的人是个女人，脸上苍白浮肿，走路有些艰难，衣衫破旧不堪，一看就是贫苦人家出身。
裴千里忙上去把她扶着在大堂的椅子上坐下。
“这位夫人想找什么？”裴千里问。
那女人眼眶泛红：“我的孩子不见了。”
怎么又是找孩子？最近要他帮忙找孩子的人还真多。裴千里有些无奈。
看这女人微微的外八字，虽然人不算胖，胯部却很宽，再加上走路艰难，裙脚带血，分明就刚生过孩子不久。
“孩子是何时不见的？”
“今日丑时，我生下一个男孩。产婆离开时，我因为太疲惫就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身边摆着的孩子已经死了。我明明刚给孩子喂过奶，孩子怎么会忽然就死了？而且那孩子身体都硬了，死了不是一会儿了。分明是产婆用死婴将我的孩子换走了。”
“那你如何不去找产婆理论？”
“我立刻就去找产婆。产婆矢口否认，把我赶了出来。我无处说理，听说裴公子心地善良，只能来求您帮我了。”她脸上显出怯怯地神色，“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有这个银钗。”
反正最近也很闲，他就查一查当是消遣吧。裴千里笑了笑：“不用了，你把银钗收好，我便替你查一查。你儿子身上可有什么胎记？”
“左腿内侧上有块鸡蛋大的红斑，不翻开看不容易发现。”
裴千里关好门，便跟着妇人去了。他检查了一下妇人说的死婴。
死婴已经出现了尸斑，死了一天有余了。而妇人丑时诞下的婴儿，到现在最多两个时辰，如今天气阴凉，尸体不可能坏得这么快。其中明显有蹊跷。
他要了产婆的地址，便去找产婆了。
为了方便行事，他还给自己带了个面具。
那产婆一听说裴千里的来意，立刻冷了脸：“别听那疯婆子瞎说。她半年前死了丈夫，留下怀孕的她，便有些疯癫了。他们家穷成那样，到处漏风，刚出生的孩子体弱容易受凉，一下子没了也不奇怪。”
裴千里点头微笑：“听说你是城里最好的产婆，请你去接生的人家非富即贵。你如何会忽然屈尊降贵为一个朝不保夕的疯女人接生。”
产婆明显心虚起来，转开眼不敢看裴千里，借着整理头发的姿势掩饰慌张：“她家住的不远，我看她叫得可怜就去帮了一把。”
“一年前城里有个产妇难产，他家人来求你，你嫌他们给的钱少，硬是不肯去，最后孩子大人都没保住。你如此铁石心肠的人怎么可能忽然变得这么好心？”裴千里居高临下，逼视着产婆。
产婆结结巴巴：“我忽然想做点好事，怎么啦，也犯了王法吗？”
裴千里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从袖子里搜出一个五两重的金锭：“替人接生不犯王法，可是买卖人口，夺人子女就犯了律条。接生一个孩子最多给你五两银子做报酬，如何给你这么多金子，不是买卖人口是什么？”
“你少血口喷人，这金子是我自己攒下来的。”
“呵呵，这金子分明是官制金锭，若不是别人给你的报酬，便是你从官府偷来的。我朝大律，私卖人口牟利者，轻责杖一百流三千里，重则绞刑。快说，你把孩子买与了谁，若能追回，我便不去报官。你不要以为买家会保你，任他再大的官，若是犯了王法也一样要治罪。到时候买家被牵连出来，即便是官府不杀你，买家也不会放过你。”
产婆早吓得面无血色，哆嗦着嘴唇：“我说，我说。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是孙将军家的小妾。小妾好不容易怀孕生下了个儿子，结果还是个死婴。她怕将军从此不喜她，便求我替她找个穷人家的孩子换过来。我本来也不想干这种事的，谁知道事情就是这么巧，夜里这个妇人临盆嚎啕大叫，我便过去替她把孩子接生了下来，用死婴换了过来,连夜把孩子送到了孙将军家。”
怎么这么巧，竟然是孙将军家？！裴千里松了她：“孙将军知道吗？”
“孙将军这几日刚好值夜守城，不在家中，所以应该还不知道。”产婆喏喏地回答。
裴千里点头：“念你为那妇人接生也算是行善一桩，这次我便放过你。你若再敢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你的头便如这桌子一般。”他伸手在桌子上一拍，桌子应声碎成了块。
产婆缩成一团：“不敢了，不敢了。”
裴千里不再理她，扬长而去。他一边走一边琢磨要如何把孩子从孙将军家弄出来。
直接闯进去要孩子是绝对不行的。孙家就算今时不同往日，也是还是四品朝廷命官，皇亲国戚。况且他也不知道孩子在哪里，贸然进去反而打草惊蛇，落人口实。况且，他也不排除产婆跟那妇人是有人陷害他，让他与孙将军结怨的陷阱。毕竟上次烟柳的事情，孙将军已经被人利用过一回了。
裴千里想了想，回去做游医打扮，依旧贴了面具，带着饭太稀来到孙将军宅邸的后门附近。他把饭太稀抱着放在墙头上吩咐道：“你去看看有没有一个婴孩，如果有，就在他身上蹭两下，然后速速出来告诉我。”
过了一会儿，饭太稀便回来了，“喵”了一声告诉裴千里它找到孩子，干完活了。
裴千里笑了笑：婴儿皮肤娇嫩，肯定很快就会起红斑。小妾心怀鬼胎不知道情况，以为是孩子从娘胎带来的毛病，不敢告诉府上其他人，一定会悄悄派丫鬟出来找郎中。
他只要在这里守株待兔。
果然，里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裴千里忙往远处走了几步，在转身假装路过门口。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丫鬟从里面探出头来，看见裴千里立刻如遇见救星一般一把拉住他。
“哎呀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位大姐这是做什么？”裴千里故作惊慌，挣扎，然后‘抵挡不住’被她拉了进去。
“嘘，请先生莫要喊叫，我家小少爷突生怪病，浑身红肿起斑，你可有什么偏方？”丫鬟压低了声音说。
裴千里摸着假胡须故作沉思：“这要等我看过小少爷才知道怎么治。”
裴千里被领到了别院里一个小婴儿面前。
这孩子分明刚出娘胎不久，脐带的伤口都还是新鲜的。
裴千里越发笃定妇人和产婆的话没假了。
他装模作样给孩子把了把脉：“这是风疹，只要亲生母亲挤几滴奶汁出来涂在孩子身上，就会立刻好了。”
小妾一脸窘迫：“非要是亲生的才行么？”
裴千里点头：“是。别人的没用。”
小妾咬着唇。
裴千里笑了笑：“看夫人如此为难，莫非这孩子不是夫人亲生的。”
小妾脸色大变，站起来：“你是什么人，为何来这里胡说八道？”
裴千里拍了拍手，饭太稀叼了个包袱从墙上跳了下来放在床上。
裴千里把那包袱打开，露出死婴。
“这才是夫人的孩子，如今物归原主，我也把这孩子带走了。”
丫鬟被孩子死婴乌黑发青的脸吓得掩嘴退了一步，差点叫出声来。
小妾愣了一下，扑上来要抢活着婴儿。
裴千里早就把那活婴抱起来，跃出了窗外。
小妾怕被人知道不敢大叫，只能追着裴千里出来，死死抓住他的衣襟。
她用尽全力，裴千里竟然一下脱不了身，便轻轻叹息：“放手吧，这不是你的孩子，何苦作孽夺人骨肉。”
“这是我买回来的，如何叫夺人骨肉？”
“买卖人口可是大罪，你别一时糊涂一错再错。”裴千里挣脱不开，只能捏住她的手腕。
小妾疼的不由自住松了手，眼看裴千里就要走不管不顾地大叫：“为什么只许宫里用死婴换活婴，不许我用活婴换死婴？”
嘶？新鲜。这还是他头一回听说。裴千里一挑眉，正要细问。
门口有人大吼了一声：“休要胡说！！”
小妾一见是孙将军回来了，低头往后瑟缩，再不敢出声。
裴千里皱眉：这下不好办了，孙将军回来了。少不得要一场恶战，他才能脱身。若是孙将军明智一点，尚不会被拖累，不然他就注定要做坏人了。
裴千里暗暗攥拳。
孙将军把两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让人把小妾扶下去，才冲裴千里一拱手：“家人无知，请这位仁兄高抬贵手。”
裴千里心里有些失望，似笑非笑地问：“你要我如何高抬贵手？”
“那孩子若是送回亲生父母处，日日食不果腹，衣不裹体。若在在我家，我定待他如亲生，教他文武，以后他还机会入朝为官，岂不是好过世代为奴做苦力？”
裴千里冷笑：“听上去是有道理，可是你问过孩子自己的意思了吗？你问过他父母的意思了吗？任你是什么人都没有权利替别人做决定。荣华富贵怎比得上在父母身边享受天伦。粗茶淡饭也是一天，鱼翅燕窝也是一天，孩子终归会长大。布衣黔首也是一天，高官厚禄也是一天，人终归会老会死。做官未必就好过为民。”
若是可以，他想用如今所有用的一切金银财宝来换时间倒流回到父母身边，可惜不能。
孙将军沉下脸来：“你一定要把他带走？”
裴千里也放冷了声音：“一定要带走。你若真想收养便去找那妇人好好说说。那妇人若是愿意将孩子送与你们，我便不再管了。”
孙将军咬牙直接朝裴千里攻了过来：“今天你必须把孩子留下来。”